只是略顿了片刻,她莞尔摇首:“无他,但愿陛下安康长乐。” 表兄助白松攻灭旧楚,又篡夺大鼎一举统摄下兵燹纷乱了数载的南北各处。这一项伟业,她早在年前就知晓了。 落魄寒门,一朝翻覆乾坤,千百年来几人。 只是她未曾料到,因俞家在吕宋声势日隆,那人探知消息,竟会遣使来下婚书。 也不知他只是一时兴起,亦或是明国才定,几无海运的缘故,赵冉冉凭着同公主的交情,只是推了一回,对方也就未再强求了。 送走了使节,她朝身后几人笑着招了招手。领头一人身形健硕,龙行虎步地带着人过来,只淡淡同她颔首示意,面上并无几分好颜色。 “阎大哥,这两年明国海事紧了许多,你这次回来,先多歇些时日,往后…索性莫亲自朝北边跑了。霍丫头呢,怎的还记着仇么” “劳您费神,小蓉…月份有些大了,我让她留岛上养胎。生丝的事,大掌柜昨儿就来商议过,也说暂停了北边的货运,该去别地开园种桑……” 两个人正一面议事一面朝主院走时,藤树阴影里,忽而走出一人。 见了他,阎越山本能地眯了眼手按刀柄,及至赵冉冉热络地奔向对方后,他才哂然失笑,意识到自己离那战场已是经年,遂大剌剌地朝赵冉冉支应了句,便阔步领着人朝内院去了。 “我恰去闽地巡查,陛下才着我来送些东西。”吕宋同明国并不算交好,薛稷连夜就要赶回,此刻虽有心叙旧,亦只是叹笑一声,击掌令从人过来:“陛下已立四妃十二嫔,只后位还空着。” 他将一把七弦抱到她怀里,又从衣袖里摸出一方锦盒,一并递了过去。 “若愚弟未记错,段将军祭年三年不满,姐姐就同新人永结白首之契,好生薄情啊。” 薛稷有些微微发福,圆脸上一双眼灵动,眼风倏然朝两旁从人飘了记,将那‘薄情’二字说得风致有趣,其刻薄好事的模样,竟同戚氏像了个九成。 陈年旧事顷刻涌入脑海,她忙用力眨了两下酸涩眼睛,可她明白他的意思。 当着几个随从的面,她先打开了那方锦盒,将一沓信笺拿了出来,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都未曾有片刻迟疑的,两步走到庭院里的一座莲花石灯旁,扬手就把信笺尽数丢了进去。 将空盒递给两个面有异色的宦官,朝他们客气道:“这木盒用料珍贵,烦请两位大人带回。” 而后她又掀开那水墨江山图包裹着的七弦。 古朴素雅的琴声温润,一股子木香扑来,里头裹着的,正是她九年前托人走遍江南,觅来的那一把枯木。 百年前的纹饰工艺,弦音若龙吟,尤是散音空鸣之际,似太古遗韵。 这把琴,委实难得。 这么多年来,她都未再有这样的机缘。 略一沉吟,她还是决意留下此琴。 摸索着去琴头凤眼处,果然触到了一个织锦荷包,正如她当年赠琴时,在此处置入的银票。 荷包里,藏了半块墨玉玉珏,原是一对的,五年前她将一半掷还了他,如今却又被用作信物送了回来。 “回去多谢你们陛下。”她将荷包递回去,低头抱琴来回查看,泰然道:“多谢他物归原主,也算了我平生一撼。” 说罢,她好生将琴重包了起来,引着薛稷就要再多留他一晚,只是不知为甚,他并不肯留,只又道了两句贺喜的场面话,便躬身告辞离去。 庭院里拂来一阵潮热的夜风,有蝉鸣喳喳,赵冉冉抬手按了下额间薄汗,亦只好目送他,而后径自朝内行去。 在她转身之后,却未留意长廊深处,有一人缓步行至薛稷身旁,夜风拂过他空着的半边衣袖,接了薛稷交回的玉珏,视线却始终盯着女子渐远的后背。 直到那如火红衣蹩过庭院转角,他眼中的光芒倏然淡了,扬眉环顾了一圈周遭:“吕宋这处四季酷热,实非长安之地。不必待明日了,今夜便启程罢。” 、 朝外间随手搁放了名琴,夜风实在潮热的很,赵冉冉后背都有了些湿意,思巧正迎面过来,要与她擦手净面。 顾忌着阎越山还未出来,她只用丝帕随意按了下额角,便放轻手足朝里间去了。 才到门外,恰听的一句: “管他真不真的!这实在是不成个样子,大哥,只要你说一句,老阎我去想法子,今夜就送你出去,她若阻拦,一刀劈了又怕什么……” “不可!” 这一句不可,叫她听的心暖亦气馁。 本是想将阎越山送来同他见一见,即便是叫她先前哄他的话不攻自破,也不妨碍。她只盼着,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里触动了,他便能想起来呢。 然而经阎越山一通绘声绘色陈述下来,段征依旧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他信这兄弟,从阎越山嘴里说了好几回,当初自己怎么为这女人涉嫌送命的场景,他听了只觉嘴里亦微微发苦,只犹如听旁人的风月般,亦是动容恍惚的。 一个曾经珍重若生命的人,又怎么会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了,这听起来,就颇为残忍。 何况,他竟是当事人。 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留住自己。 正思索间,门叫人一把推开,红烛略一摇曳,但见女子纤弱身姿窈窈,叫正红纱丽勾勒得一袭弱骨难支,如画年华,半面玉质,她面上却是罕见的冰冷狠色。 “明日往马六甲有一趟船,阎越山,你跟着去一趟,把那头几处店家做熟,今年就不用回来了。” 阎越山一哽,而后哼笑着按了刀柄就朝门首旁逼去。 他身形实在高壮,又带着武将的肃杀,此刻看着自家主事的神色,已经是不屑中浸满危险。 然而,不服威胁的话还未出口,铁链碰撞清响,一道身影倏然横梗在两人之间。 两个男人对峙着,着红衣的虽是相对偏清瘦了些,却不用开口,气势上全然压了他一头。 她眉眼闪烁地望着身前人宽厚高阔的背影,听他低声却清晰地说了句:“姓阎的,你前一刻说这是爷豁出命也要守的人,下一刻你就要当着我的面来动她?” 气氛僵持一瞬,阎越山撇撇嘴,闷声垂头道:“俞大掌事要我去,又何敢不从?不过记得给阎某派两个好些的医官,以免小蓉在路上临产。” 被他一提醒,赵冉冉语塞,只好收回方才的令。而她身前的男人只等她一说完,便对着阎越山做了个赶客的动作。后者气哼哼地看了他两个一眼,离开前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红烛摇曳,她遣退了本该服侍的喜娘,亲自按汉人的规矩,将撒帐扫床的习俗一一做毕,而后又将鸳鸯交颈壶里的酒液朝两只玉镶金的杯盏里倾满。 做完这一切,她便有些局促地将一顶轻软红绸朝头上覆了,安然往桌前坐了。 段征手里被塞了杆喜秤,看着她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完这一切,想着方才阎越山没有顾忌的浑话,他莫名觉着那道红衣袅娜的纤丽身影十足得落寞。 落寞又如何,干他何事呢? 按老阎的话,只当是送到嘴的肥肉,吃了又如何。 可为何他竟看得不是滋味,总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个该在的人,瞧着倒像是她一个人在办婚事。 而他,瞧着瞧着,更生了两分感同身受的孤清落寞。 “钥匙拿来,我不走了。” “我说过,待过了今夜。” 红绸下的音色㛄婲柔婉却坚定,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没再争辩,一下挑开那软绸。 合卺之际,她似是顿了顿,说了句:“你不喜饮酒,不喝也罢。” 说完,她当先仰头饮毕,便要抽手放杯。 却忽然被他勾在肘上,男人像是终下定决心,亦仰头饮尽杯中酒。放下杯盏,他忽而挑认真肃然道:“老阎的话我信,对不起旁人,爷也不能对不住自个儿。” 这意思便已是十分清楚了,他轻易不许诺,但一开口,却从来不会收回。 “怎么,还不解了?”脚下晃了晃,他面上亦有些氖然。 及至身侧人依然固执摇头,段征有些无可奈何地气笑了,倒是彻底从被禁锢的屈辱不甘里抽身出来。 烛火下的女子半垂螓首,数屡散乱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莹润项侧,似是羞涩局促,有薄红肉眼可见地爬上她欺霜赛雪的肤质。 他看得心头一晃,外头蝉鸣愈发扰人,远处尚有大醉的宾客依稀喧闹传入。 富贵乡温柔窟,即便真是一场幻象算计,又有几人能不受诱惑。 更何况,眼前的一幕,他总觉着,冥冥中便该是他倦旅了一世的归所。 他忽然挑眉轻笑,勾了她下颌故意道:“掌事的也该改口,若是真心,现叫声夫君来听听。” 药力涌开,赵冉冉噎了噎,她到底是蕴藉之人。 良久之后,直到下颌处都被勾出了浅淡指痕,她才欲言又止地开口:“夫…夫君。” 薄红爬上她双颊,隐约间那微伏的身线亦起伏得急促了些。那一声轻软含怯的“夫君”,几乎要烫进段征的心魂里去。 他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的克制力,也可以被摧毁得如此轻易。 … 唇齿纠缠间,女儿香被药酒催迫着溢满鼻息,像是中了蛊,他抬手去触她右半张脸上的浅淡胎痕,鬼使神差地蹙眉说了句:“很好看了,往后不必遮掩,那些粉腻子到底用着不舒服。” 而后他倾身过去,喘息着将人一把横过抱起。 …… 一晌贪欢,烛影摇红。 三月后,一场暴雨刚过,赵冉冉撑着棕榈,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才掩帕想吩咐思巧莫乱说时,身后一道高大身影翩然拢在她头顶,一下将她揽进怀里,语调焦躁忧虑:“这孩子将你磨成这样,你还不信我,偏要自个儿去签契。我听几个厨娘说,好几家女孩儿都是生产时没的,你如今才有了身子便难受得这般,依我看,打了不要也罢!” 听了这一长串浑话,赵冉冉只是浅笑着摇摇头。 这两月来,虽遍寻名医也未能恢复他的记忆,可日日缱绻相守,百炼钢化绕指柔,他不仅未再提离开之事,甚至于主动去学西洋话,起居饮食亦是事无巨细地待她好。 岁月静好,仿若那经年战火都只是梦魇一场,待黄粱作罢,世事成空,而斯人却从那幻梦里走了出来。 她刚要笑话他的混账话,仰头瞧见他面容时,当即变了脸:“你又喝了那药?是不是又头疼的厉害?” 医馆开的偏方,段征一直在悄悄用着,指望着熬两回或能恢复记忆的。 眼见的他又开始顾左右言他地编瞎话,她立时便红了双眼,斥道:“原来你应我的话,也是这么做不得数的。” 男人当即慌乱起来,又是陪笑又是许诺,曾经冷漠如霜雪的一张俊脸,如今只同个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紧张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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