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完,唐大娘子不由怔了怔,居然有理有据,不可反驳。 “可你年纪大了,总要娶亲的。”唐大娘子蹙眉道,“难道还打算一辈子打光棍不成?” 他父亲此时也来帮腔,“我们李家人丁单薄,要是你大哥还活着,我也未必一定要逼着你成亲。如今开枝散叶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你要懂得父母的苦心,给你说合亲事不是要害你,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早些成了亲,先生个一儿半女再说。” 李度动用起父权来,不会就事论事,一味只知道下死命令,有时候连唐大娘子都觉得他不得要领。 什么不能害人家,这些都是托词,不过是不愿意娶她娘家人而已。唐大娘子脸上不是颜色,抻了抻袖子有意怨怪丈夫,“你莫浑说了,如今人家是国公,这头衔压也压得死你,你倒来充什么父母爹娘?” 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李宣凛听得多了,凉笑一声道:“母亲这样说,儿子不敢领受,父就是父,子就是子,我若是不敬父母大人,那么如今也不在这里住着,早该筹备自己的府邸了。” 李度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不由抬高了嗓门,“谢天谢地,你还知道人伦,没有爬到你老子头上去。我还是这句话,你要建府邸可以,成了婚再自立门户,我不管你。但若是没有成婚就想从这家里出去,那是万万不能的,我还活着,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不论什么话题,最后都会发展成父子之间的矛盾,像个死局,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也许是因为争吵声过大,惊动了门前戍守的人,一排牛高马大身着甲胄的禁卫大步过来,那顿地之声轰隆隆作响,一直推进到厅前,然后铜墙铁壁般伫立在那里。 高喉大嗓的李度噎住了,又惊又愤地直指门外,“这是怎么回事?我在自己家里说话,他们要来拿我不成?” 李宣凛连头都没回一下,漠然道:“他们都是我的随行官,护我周全是他们的分内,请父亲消消气。”说着抬了抬手指,示意众人退下。 李度看着那群人重新退出大门外,这才松了口气,复又虎着脸一哼,“国公爷好大的官威,在家还要摆这样的谱,不知道的,以为我李宅是你安西都护衙门呢。” 唐大娘子的心思不在冷嘲热讽上,她眼下只要盯着他的婚事,毕竟国公的爵位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国公夫人的头衔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自己的娘家人。 “郎主少说两句,这里正谈正事呢,什么能比孩子娶亲要紧?”唐大娘子说罢了丈夫,又来向李宣凛打探,“你攻打邶国立了大功,官家可曾说过要给你赐婚?” 李宣凛道:“我回来方几日,朝中忙于接待邶国使节,官家哪里有空为我赐婚。不过年后空闲,万一有旨意也说不准,所以母亲暂且别为我操心了,免得两头撞上,到时候对不起人家姑娘。” 唐大娘子顿时讪讪,不悦之余又在盘算,“官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家里为你定了亲事,难道还让你退亲另娶不成。” 李宣凛想了想,“倒也是,不过违抗圣旨会祸及满门,到时候不光咱们家,连表姨母家只怕也会遭殃,究竟有没有必要涉险,还请母亲裁酌。” 这下唐大娘子无话可说了,他搬出了官家,任谁都要忌惮三分。可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丧失安排他婚事的权利了吗,她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冲他使了使眼色,李度在这方面很善解人意,立刻便问了一句:“你心里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是有,也不必藏着掖着,先禀报了父母,父母要是答应,把亲事定下也未为不可。” 李宣凛微顿了下,说没有,“我常年在军中,军中都是男人,哪里来中意的人选。” 李度拍了拍大腿,“那现在大可说合,趁着官家没有插手先发制人,你自己回禀上去,官家自然有成人之美。” 唐大娘子鲜少觉得丈夫睿智,这回的几句话倒很称她的心意。 “你父亲说得是,婚姻大事还是自己看准的好。官家要是赐婚,姑娘的样貌出身必定错不了,但性情呢?规矩体统呢?若是脾气古怪不好相处,退又退不得,到时候你受委屈不算,将来对待公婆也不知孝敬,那家风岂不是都要被她弄坏了!” 说来说去,官家的大媒也没有这位嫡母主张的强。李宣凛似笑非笑望向唐大娘子,“母亲已经看准了表姨母家的姑娘,叫儿子来,只是知会一声吧?” 唐大娘子被他回个倒噎气,若说是,人家毕竟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了,想压他一头很难,不说别的,先要忌惮门外那些该杀的贼兵。于是只好在人情世故上下手,语重心长道:“我这嫡母难做得很,若是放任不管,叫人背后说闲话,说不是我亲生的,不为你的婚事筹谋。”说着脸子一拉老长,“你若是不要我操心也可以,除去记名,大家干净。” 然而他却一哂,深眸中寒光泠泠,冷酷,甚至半带威胁地说:“母亲不必为难,我不在乎别人说我是小娘养的。官家召见我时曾问过,嫡母和生母应当如何诰封,母亲若是想除名,那我就向官家陈情,单独为我小娘求个诰命的头衔,将来好享朝廷俸禄,也为家里节省浮费,一举两得,母亲以为如何?”
第22章 唐大娘子被他气得不轻, 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要给生母讨头衔,绕开她这个嫡母? 她当初是下嫁了李度,丈夫官职低微, 自己自然也捞不着一个命妇头衔。如今这庶出的儿子封了国公, 头一桩都得先尊她这个嫡母,无论如何一个郡夫人总跑不掉。如今可好, 他打算拿这个来谈条件, 只差没明说, 若她插手他的婚事, 就剥夺这母凭子贵的资格了。 冷笑一声,唐大娘子对丈夫道:“我活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一家子正室不诰封,诰封妾侍的。官家是圣主明君,难道也如孩子一样不明事理吗?”说罢转头看了李宣凛一眼, “你也别拿这个来吓唬我, 你要是果真这么做, 我就要去宣德门击一击登闻鼓, 看看满朝文武怎么评断你这位国公爷。” 她说了些动气的话,似乎从未意识到如今堂下的人已经今非昔比了, 照旧还拿捏着嫡母的调性,对他指手画脚这不行那不行。 李宣凛上阵打仗时, 什么样刁钻的敌人都遇见过, 即便是对线叫阵, 也从不胆怯, 难道会对付不了一个妇人? 唐大娘子大呼小叫, 他闲适地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淡声道:“不是母亲说要除去记名吗?既然不想认我这个儿子,那么儿子带来的荣耀,想必母亲也不稀罕。” 唐大娘子越发气愤了,一则后悔自己刚才意气用事,二则又真有些忌惮,毕竟到了嘴的肥肉,哪能这样轻易丢了。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矛头又对准了一旁目瞪口呆的李度,拍着榻几道:“看看你生的好儿子吧,这是拿话堵我的嘴呢,我这嫡母还有什么威仪可言,你家的妾都要爬到我头顶上来了!” 李度这才回过神来,又开始厉声责骂李宣凛,“你的孝道在哪里,人伦纲常又在哪里?别以为你如今功成名就,我就不敢打你,从未见过你这样自甘下贱的人,好好的嫡母不认,情愿做个妾养的。” 李宣凛笑起来,“我从军十来年,一向听说秀才遇到兵,没想到今日我竟做了一回秀才。父亲,车轱辘话也不必说了,母亲若是不愿意,我不去官家面前陈情就是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弄得脸红脖子粗。至于表姨母家的小娘子,母亲若是分外喜欢,邀到家里来相看相看倒也无妨,不过有言在先,凭我如今的身份,不图岳家有什么帮衬,但图将来的夫人能带出去见人,替我长脸。若是个庸脂俗粉,就不必送到我跟前自讨没趣了。”说着起身拂了拂襕袍,那镶了金银丝的膝襕愈发衬得长身玉立,忽而又冷了眉眼,傲慢地说,“两姓联姻,总要讲究门当户对,我这样人才,委屈自己成全别人,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刀头舔血,手上攥着千百条人命,再去做小伏低,我倒是愿意,只怕人家没这个命消受。”说罢一振袖,转身大步走出了厅房。 堂上的李度和唐大娘子面面相觑,唐大娘子愣了好久,待人影不见了才破口大骂,“好个精贼,真是了不得了,看看他这耀武扬威的模样,如今谁在他的眼里!”骂得不解气,又追到了门上,“来不认得爹,去不认得娘,就算舀水喂养他,好歹养到了十几岁。眼下翅膀硬了,拿封诰的事来胁迫我,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王法……”可话没说完,又被李度拦腰抱了回来。 横眉冷眼,唐大娘子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做什么,我受了这鸟气,还不能骂两句泄愤?” 李度这时候的脑子倒是清醒的,说:“快消消气,大过年的,闹起来不好看,门外还有几十号听墙角的呢!你听我说,他毕竟打下了邶国,除掉了官家几十年的心头大患,官家赏他还来不及,他若是私底下和官家抱怨两句嫡母不慈,有一百种法子不给你诰封。还是忍一忍吧,好歹挣个头衔要紧,你不是常和我抱怨,以前闺阁中的朋友都有了诰命,只你没有吗,现在凤冠霞帔就在眼前,别为了这点小事触怒他,成不成?” 说着又来给她顺气,唐大娘子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咬着后槽牙冷笑,“这倒好,我竟是要忍气吞声过日子了。今日替他说合亲事,哪一点害了他,说到最后弄出这一肚子气来,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但谋私,确实是有的,李度也瞧出来了,只因为他向来惧内,夫人说什么他也不敢反驳。遥想当年他让妾室怀了身孕,唐氏差点拿刀砍死他,这样恐怖的经历他是怕透了,也悟出一个道理来,要想家宅平安,首先就是让这正室夫人痛快。 “想来……他心里大概是有了喜欢的姑娘。”琢磨半晌,李度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说不定是陕州女子,所以对在上京娶亲这件事如此不上心。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要是想娶个山野村姑,只要他自己不怕招人笑话,咱们还怕什么。你就别再为他操心了,反正他日后也不敢不孝敬你,你只管保养好身子,等着做封君就行了。” 唐大娘子听他这样说,慢慢也刹了气性,长出一口气,有些哀怨地说:“只怪我儿死得早,要是活到今日,哪里容得他来给我气受!” 罢了罢了,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时候的闷葫芦长成了蛮牛,连他这做爹的在他面前也只能虚张声势。自小待他不怎么样的嫡母,要求就不要过高了,只要他能念着名分给她该得的,说实话就很不错了。 初五这日,易园开门就接到了鹤卿送来的两只貂鼠,好蓬松厚实的一身毛,果然是说到做到。 仆妇打理好了,拿细竹篾撑开皮子晾晒,送到园子里给小娘子过目,赵嬷嬷笑着说:“大公子想是天不亮就出去狩猎了,年轻人就是精神头儿好,要是换了我,半夜里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黑灯瞎火里找猎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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