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风火火闯进了崇政殿,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官家面前。同行前来的,还有宣徽院北院使冯收,见郡王这样,忙退让到了一旁,然后便迎来了高安郡王的大声嚎哭,直着脖子说:“爹爹,儿子冤枉,请爹爹为我做主。” 这下连仪王和曹院判都有些傻眼了,不知高安郡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原本有官员在,父子之间哪里能称什么爹爹儿子,他这回胡叫一气,除了是慌不择路试图倚仗亲情,再没有别的说法了。 仪王睨起了眼,想看一看他究竟有什么花招,官家也蹙了眉,咬牙道:“你来得正好,这册子上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看吧,还有什么话可说!” 迎面一团飞扑过来,正砸在高安郡王的脑门上,他手忙脚乱接住了,低头仔细查看,看了半晌,嘴里只管嘀嘀咕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官家两眼盯着他,简直要把他盯出窟窿来,厉声道:“怎么哑巴了?你不得传召闯到御前,难道就是为了给朕下跪吗?” 仪王也淡淡凑了一句:“四哥,官家命我彻查此案,你若是有什么冤情,直接找我澄清就是了,何必闯入禁中,惊扰官家。” 结果高安郡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哂道:“我哪里敢麻烦二哥,若是早早将内情告知了二哥,岂不是坏了二哥的筹谋吗。”说着向上拱手,扬声道,“官家,这册子上的每一笔我都认账,确实是我背着官家和朝廷,收揽了这些钱财,但我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这上头的每一文钱,都没有落进我个人的腰包,而是另有了更好的去处。”一面向冯收递了个眼色,“请冯院使将宣徽北院近年的账目呈交官家,官家一看,便知道臣的用心了。” 冯收道是,将手里托着了两摞账册递交了小黄门,再由小黄门呈到官家面前。 翻开账目,上面密密麻麻尽是宣徽北院的各项支出与进项,官家仔细逐条查看,看了半天,终于看出了眉目,里头每隔一段时间,便有来自高安郡王的一笔捐赠,高者多达几万贯,少的也有上千贯。 怕官家看不全,冯收站在一旁解释,趋身道:“官家,从上年起,郡王就开始陆续向宣徽院捐赠钱财,京畿路接连开设了四十二家慈幼局和漏泽园①,全是由郡王出资建造的。还有年下城中火灾频起,各坊院施救不及时,损毁了好些屋舍,郡王便筹建了十二支潜火队,日夜轮班穿街过巷,守上京百姓平安。郡王这些义举,臣原本早就打算向官家禀明,但郡王一直不让,臣也不能自作主张,只好隐瞒至今。但前两日听闻谏议大夫弹劾郡王,臣便向郡王提议,是时候把内情告知官家了,可郡王却说仪王殿下慧眼如炬,自己不好意思向官家邀功,这事经由仪王呈禀官家才最合适。”说罢微微撇唇苦笑了下,“可惜,仪王似乎没有仔细彻查,亦或者是不愿仔细彻查,便急急将结果报到了官家面前。臣看这事非同小可,再也不能含糊下去了,因此拽了郡王来面圣,请官家为郡王正名。” 此言一出,仪王大惊,他慌忙看了曹院判一眼,那曹院判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喃喃道:“臣等明明查得很仔细,桩桩件件也对得上号,怎么又牵扯上了宣徽北院?” 冯收掖着袖子道:“大约是世人只知有宣徽南院,不知有宣徽北院吧。我们宣徽北院就是掌内外进奉的,收到的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不像旁人一点小小建树就闹得天下皆知,我们北院干的是实事,名声却不响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仪王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落入了李霁朗的圈套。 弥光说,官家要看他的真心,于是他便秉公办理这件事,将明面查得清清楚楚,确认无误了,才敢向官家禀报。结果他所查到的,全是四哥刻意经营的结果,目的就是扣他一个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大帽子。 那个宣徽北院,相较南院确实不起眼,北院与南院两位院使暗暗较劲也不是一日两日。自己与般般定亲之后,袁家的二娘子与宣徽南院柴家议了亲,如此一来他和柴家的关系便紧密起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冯收今日才来出头,这样一想,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心绪难免不宁,他觑了觑官家脸色,官家查看手里账目,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再望四哥,他虽跪着,脸上神情却淡然得很,低垂着视线,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真没想到,一直将大哥视作劲敌,却忽略了这个扮猪吃老虎的兄弟。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一击,加上上次那桩宫人坠楼案打前站,恐怕会勾起官家对他更大的不满,蛇打七寸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他试图再为自己转圜,斟酌道:“宣徽院的账目是院内机要,从来不向外公布,这里头有内情,实在是我始料未及。”言罢又对高安郡王道,“四哥,你这些年的俸禄和食邑及田庄收入,审刑院都彻查了一遍,进项确实与实际不符,这点难道是审刑院冤枉了你吗?若是冤枉,那审刑院大牢里扣押的那些向你行贿的官员,他们众口一词,又作何解释?” 结果高安郡王自有他的说辞,“朝中行贿受贿常有,若想肃清,难如登天。官家知道臣荒唐,臣想出的法子就是顺势而为,让这些人心甘情愿把钱财送来,再如数充入国库。他们的罪行,我一一替他们记着,也在暗中查访收集证据,若是没有谏议大夫的弹劾,我不日就要提交察院了,不想二哥来得快,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这番话,彻底扫清了官家心里的疑云,他合上面前的账目,垂眼打量了高安郡王一眼,“起来吧。”复又吩咐曹院判,“行贿的人既然在审刑院关着,那就连合三衙,把一切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曹院判忙道是,大有泥菩萨过江的狼狈,也顾不上仪王了,领了命便快步退出了崇政殿。 官家脸色很不好,却也按捺着没有发作,对殿里众人道:“幸而这件事没有闹大,到此为止就罢了。四哥,以后不许自作主张,再有下次,朕一定不轻饶你!” 高安郡王道是,“是臣鲁莽,往后绝不敢再犯了。” 官家疲乏地摆了摆手,“退下吧。”却在众人行礼如仪后,重又掀起眼皮瞥了瞥仪王,“你留下。” 高安郡王与冯收却行退出了崇政殿,仪王站在原地,难堪地低下了头。 殿里好静,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他心里惴惴,不知官家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看待他。他尽力想做到最好,然而……似乎总是事与愿违。 沉默是最令人煎熬的,他讨厌那种大气不敢喘的感觉。向上看了一眼,与其这样钝刀子割肉,不如先行向官家澄清,便道:“臣所查,样样属实,没有半分私心作祟,请官家明察。” 官家却冷笑了声,“朕说你私心作祟了吗?还是兄弟手足一个个倒在你手上,你自觉心虚了,才说这番话?四哥虽然莽撞,所幸这次有宣徽北院为他证明,若是冯收紧闭牙关咬死了绝无此事,那朕是不是又要亲手断送一个儿子,你又多了几分胜算?” 其实诸如立储的事,永远是父子之间不能提的隐痛,彼此都刻意回避,轻易从来不去触及。但这次官家竟将一切摆到明面上来,顿时让仪王难堪加倍,多时的愤懑与不平,也一下子冲上了脑门。 手在袖中颤抖,他负气道:“在爹爹眼里,我就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所有兄弟都是无辜的,他们每做一件错事都是被我陷害,既然爹爹这样猜忌我,又何必将彻查他们的重任交给我。” 他从来没有顶撞过官家,若是自己这回确实在四哥的事上动了手脚,那心里的不平还能减轻几分。正是因为坦荡,反倒生出了蒙冤之感,这种感觉并不好受,这么多年的不满叠加起来,便让他有些口不择言了。 话出了口,忽然有些后悔,分明已经忍了那么久,为什么偏在这时候与官家起争执呢。 果然官家拍案而起,“你做的那些事,还要朕细数?屡屡委以重任,是因为朕信任你,可你又做了些什么?口中冠冕堂皇,却在紧要关头疏忽了、大意了——你这样滴水不漏的人,会犯此等荒唐的错误吗?你这哪里是在为父分忧,分明是拿朕当傻子,将朕玩弄于股掌之间!” 也许官家震怒,他说两句服软的话,认个错,这件事就遮掩过去了,可是他并没有。他说:“爹爹,你几时信任过我?我的七个兄弟,个个坦荡正直,只有我一人是洪水猛兽。这次四哥的事,我承认自己确实失察,但绝不像爹爹说的那样,有刻意构陷的嫌疑。爹爹难道看不出,这分明是四哥的诡计……” 可是没等他说完,便招来官家一声断喝:“住口!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诡辩,这次四哥若是不自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大哥就是最好的例子!” 仪王原本还有千般万般的不屈,他要向官家解释,四哥并不是那样看着人畜无害,他也有他的算计。然而官家的态度,忽然让他意识到任何解释都是徒劳,官家根本不会相信。 他一瞬灰了心,垂着手道:“爹爹对我的猜忌从何而来,不就是从我母亲而来吗。我不明白,爹爹何以这样恨我母亲,夫妻之间,果真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吗?” 结果这话招来了雷霆震怒,砰地一声,一块砚台向他砸来,他没有躲避,额角被重创,墨汁伴着鲜血淋漓而下,把他的衣襟都染透了。 官家暴喝:“滚出去!” 心在腔子里结成冰,他撤后两步,平静地向上长揖,然后从崇政殿退了出来。 门外候命的弥光被殿内父子间的对话惊出一身冷汗,见他迈出门槛,又变成了这副模样,惊愕之余忙抽出汗巾来给他擦拭,却被他抬手格开了。 他什么也没说,扬长而去,弥光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听见官家咳嗽,方匆忙返回了殿内。 明妆从禁中出来,得了皇后好些赏赐,吕大娘子欣慰不已,笑着说:“小娘子很受圣人喜欢,嫁入帝王家,势必要找一靠山,圣人是一国之母,有谁能比这个靠山更稳固呢。”笑罢了忽然又嘀咕起来,“咦,先前庆国公可是在东华门上戍守?我家官人昨日还说要请他上家里赴宴,我怎么给忘了……” 想是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吕大娘子敲敲脑壳,叹了口气。 马车就在前面,让中黄门把东西运上车,一路把明妆送到家,商妈妈和赵嬷嬷在门上等着,见车来了忙上前接应,喋喋向宰相娘子道谢:“今日又偏劳大娘子了,没有大娘子,我们小娘子怕是不得周全。” 吕大娘子摆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临走又嘱咐了一句,“过两日要来请期,到时候别忘了把袁老夫人请来。”这才命小厮驾车返回韩府。 女使源源将赏赐搬进去,午盏上来携了明妆问:“小娘子,宫里怎么样?吓人吗?还有圣人,和气不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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