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重新整顿一下情绪,有意岔开了话题,“小娘子与高安郡王夫妇相熟吧?郡王夫人是你好友?” 明妆说是啊,“我与汤府有干亲,芝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先前因高安郡王的案子是仪王查办,我还担心会影响我与芝圆的感情,好在没有。”说罢迟疑地望了他一眼,“李判,你忽然提起他们……为什么?” 李宣凛只是一笑,“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明妆眨了眨眼,从他讳莫如深的表情里窥出了一点端倪,“难道……难道……高安郡王就是……” 就是官家认定的太子人选。 先前传闻的寿春郡王,不过是官家用来混淆视听的。寿春郡王其人,是兄弟之中唯一对权势没有渴望的,挂画插花、焚香点茶,这些陶冶情操的东西他很精熟,若你问上京的禁军有多少人,每年盐粮税赋几月征收,他怕是一窍不通。所以官家和内阁说要立三哥为储君,遭到了宰相为首一众臣僚的反对,于是退上一步,决定册立四哥,便再也没有人叫板了,毕竟比起寿春郡王,高安郡王要靠谱得多。 “诏书尚未颁布,小娘子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向外透露。” 明妆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绝不往外说。哎呀,早前芝圆还同我开玩笑呢,说哪个当上皇后,将来一定多多提携另一个。如今我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果真结交一个有出息的挚友,比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省力多了。” 她是真真切切为好友高兴,好像半点没有怅惘,如果仪王成事,自己才是那个一步登顶的人。所以当初大将军评价她,笑着说般般没有别的长处,就是心性好,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该得的,从来不为不属于她的东西而苦恼。这样的品行,在大仇得报之后,会过得越来越好吧! 他的眼神温暖,轻声道:“小娘子能有更多人护着,大将军和大娘子在地下也就安心了。” 然而他眼里的欣慰,却让明妆生出一点惆怅来。他永远是这样,长辈关爱小辈般大公无私,难道有芝圆护着她,他就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 有点气恼,她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说好,“我送你。” 两个人迈出了沁园的大门,明妆打算与他道别时,他却一直送到台阶下,“小娘子今日休息过吗?如果走回去,你会累吗?” 明妆很意外,心底隐约开出花来,刚才那点不悦忽然消散了,雀跃道:“到家我就连睡了三个时辰,现在浑身是劲儿。李判要送我回易园吗?我倒是担心你累着呢,从昨日到现在,你怕是没合过眼吧?” 一个武将,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他没有多言,朝着她来时的路比了比手,“走吧。” 午盏站在车前,发现小娘子不来乘车,一时有些茫然。张太美这时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掖着手说:“午盏姑娘,你先回去吧,让公子和小娘子说两句窝心话。” 午盏看了张太美一眼,“先前不是说了好些吗……” 张太美一咂嘴,“话要是能说完,那人和人就不必再相见了。你呀,没开窍,如今你家小娘子身上可没婚约了,你不愁你家小娘子的姻缘,我还替我们家公子着急呢。”三言两语把她送上了马车,扬手在马屁股上痛快抽打一下,喝了声“驾”!那马发足奔起来,驾马的小厮忙牵定缰绳,才勉强控制住方向。 摇摇头,张太美唏嘘:“近身伺候的,怎么都像缺根筋似的。”说着伸手拦住了正欲追出门的七斗,“你别跟着了,再这么跟下去,公子该打光棍了。” 七斗心下自然是有几分明白的,但还是不大服气张太美自作聪明,插着腰调侃他:“知道为什么公子不派你近身伺候吗?因为像你这么会钻营的,会把家主调唆坏。” 张太美“嘿”了声,一脚揣在七斗小腿上,待要再捶他,那小子一溜烟地跑进院里了。 搓了搓拳头,张太美回身看,看公子与易小娘子肩并着肩走向打瓦尼寺东墙根儿,身影逐渐没入了黑夜里。 寺庙晚间要做晚课,空气里盘桓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气,惠和坊和界身南巷两端都点着灯笼,唯独这一段距离没有光,只靠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亮,比昨夜更圆更亮,这坊院间的小径浸泡在一片幽蓝里,看不清彼此的面目,只知道人就在身边,好像也有蜜糖漫上身来。 走一程,两下里无话,对于李宣凛来说,这样独处的时光是偷来的,很好很安然。 明妆不似他深沉,索性开口问他:“李判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不去陕州了,往后就在上京扎根了吧?” 其实她想问他对于婚姻的安排,他今年二十五,再蹉跎上两年,怕是要求菩萨保佑老来得子了。可她又不敢太直接,也无法从那纹丝不乱的表象下窥出他的内心来,只好小心翼翼打探。可惜他太过中规中矩,答案当然也与她期待的相去甚远。 他一本正经道:“官家将京畿道的军务全交给我,这京畿内外有二十二处兵营,一处处整顿下来很费时间,想来留在城里的时日也不多。” 明妆哦了声,“那是因为没有成家,成了家就生根了。反正京畿道比起远赴安西强多了,至少不必长途跋涉,一来一往耗上几个月。” 他随口应了声,负着手慢慢地踱,料她可能担心大将军坟茔日后无人祭拜,便道:“我打算过两日命人去潼关,把大将军的骸骨接回上京。邶国已经归降,大将军入土也满三年了,既然我要在上京任职,怕托付别人扫祭不诚心,还是把坟迁回来的好。人总要讲究落叶归根,安葬在上京,家里人也便于祭拜,小娘子觉得如何?” 他面面俱到,许多她想到还未说出口的事,他已经先行安排了。 明妆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由衷道:“若没有李判,爹爹那头真不知如何是好。既然能接回来,我想让爹爹和阿娘合葬,也好完成阿娘的遗愿。” 话说到这里,他忽地心念一动,试探着问她:“你说……大娘子可会后悔,这辈子嫁了个武将?” 明妆道:“不会。阿娘与爹爹恩爱了一辈子,虽然一路沉浮,阿娘却从来没有怨怪过爹爹。”说罢转头问他,“李判迟迟没有定亲,就是担心这个吗?还是怕人家爹娘忌惮,舍不得将女儿托付给你?”
第70章 这一问正戳中他的心事, 细想之下终是叹了口气,自嘲道:“以前总说自己是武将,会连累人家姑娘整日提心吊胆,可我自己知道, 其实是因为胆怯, 害怕被人拒绝。小娘子,武将是可以成亲的, 对么?以前在安西, 要对抗关外不时扰攘的小国, 怕自己一个闪失有去无回, 所以我不敢想太多。现在官家命我留京,我不用再去陕州了,也不必像以前那样征战沙场,我可以为自己的将来筹谋筹谋了,是么?”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顾忌说出来, 虽然还是模棱两可, 至少能够让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明妆说当然, “武将征战有危险, 难道文官在朝就稳当吗?万一差事没有办好,惹得官家生气了, 贬官流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修行看个人,和从文还是从武没关系, 你看上京那些高门大户, 武将府邸还少吗?” 他心里暗暗生出一丝向往来, “与仪王的婚事到此为止了, 小娘子日后若再说合亲事, 也不会忌惮对方是武将吗?” 明妆心头蹦了下, 脸颊上热腾腾地灼烧起来,仿佛掩藏在冻土下的春苗就要冒出新芽了,很快便回答:“自然不会忌惮。我爹爹就是武将,我自小长在军营里,反倒更喜欢军中的快意恩仇,不喜欢上京文官那种文绉绉的拐弯抹角。”顿了顿,见他又沉默了,只好厚着脸皮佯装笑谈,“李判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么?若是有,不妨告诉我,我回禀了外祖母,请外祖母裁度裁度。” 然而这话怎么说出口,毛遂自荐,说是自己?恐怕袁老夫人会大皱其眉,唾弃他监守自盗。况且刚出了仪王谋反的事,自己是协助官家下套的人,到时被人议论公器私用还是其次,坏了般般的名声,袁老夫人也不会答应。 心里的那团热火,在听见她不抵触武将的时候蓬勃燃烧起来,但往深处考虑,忽然又偃旗息鼓了,只得违心地敷衍:“军中倒是有不少才俊,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一般先入控鹤司历练,待时机成熟时再入朝为官……我会替小娘子留意的。” 明妆大失所望,失望过后便是无尽的唏嘘,自己原来那样可怜,要在他的控鹤司里找郎子了。送到他嘴边的话,他还是绕开了,想来他确实没有那个意思,自己还在耿耿于怀,也太自轻自贱了。 放眼往前看,巷口灯火明亮,也许商妈妈她们又在门上候着她了。自己是长大了,开始存了小心思,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其实身边的人心知肚明。她忽然感到很羞愧,这阵子心神不宁,到底是在做什么!女孩子总是容易对亦师亦友的人产生仰慕,她想这应该是小小的一次晃神,等时间长一些,心里平静一些了,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好吧,那就及时抽身吧……其实今早他从小巷里把她捡回来,那用力的一抱,还有马背上圈住她的姿势,一度让她怀疑,他也许真的有点喜欢她。但是现在,他打算在控鹤司里替她留意郎子,她难过之余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往后再也不想与他过多来往,管他用不用女使,床榻是不是硬得像石头一样! 终于行至巷口,她回身对他说:“李判就送到这里吧,免得被商妈妈她们看见,又要啰嗦。”说着故作轻松地调侃,“咱们这样真是奇怪得紧,有车不乘,摸着黑走了一路,人家晒太阳,咱们晒月亮,据说月亮晒黑了脸,就白不回来了。我想着,接下来你大约有很多事要忙,我也不便打搅你,李判若是有空便过府来坐坐,快要立夏了,瓦市上出了好些时令果子,锦娘会做各色裹食,等你想换胃口的时候,打发人知会一声,我让锦娘预先准备起来。” 这样临别的话,忽然有了种要划清界限的意思,他惶然望着她,“小娘子……” 明妆脸上含笑,眼里却荒芜起来,“你总是叫我小娘子,你已经不是爹爹的副将了,也不是当年借住在官衙里的少年军士,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李判知道我的闺名吗?易般般呀,我的闺名叫般般。” 易般般,可是她对他来说,从来就不一般。 他有时也恨自己,为什么明明已经难以自拔了,还要装出一副高风亮节。自己总在犹豫,但她一显得疏离,他心里的彷徨和不安就铺天盖地,然后更犹豫,更彷徨,更战战兢兢有口难言。 那边易园门廊上,商妈妈和赵嬷嬷果真在,看见他们立在巷口,虽没有迎上来,人却站到了台阶上。 明妆站住脚,朝他摆了摆手,“李判再会,我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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