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蹙起眉头。 是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但这件在当时听来合情合理的事,如今听来竟然漏洞百出—— 元策身边有李答风这么一位妙手回春的医仙,为何还需要遍请名医? 若因李答风束手无策才去寻求别的机缘,那么连李答风都医不好的人,她请去的黄老先生为何一把脉便说可治,当场开出了一个方子? 后来她问起元策,黄老先生的方子用得如何,元策还说高石病情已有好转,便将他移出府邸,让他去军营养着了。 再后来元策没提,她也忘了再关心此事。 眼下回头看去,李答风依靠诊脉便可发现她体内有血瘀,黄老先生可是从头到尾浑然不知,二者分明高下立见…… 姜稚衣正百思不解,正巧看见三七经过窗前,便唤他上前来:“三七,你们玄策军中有一名叫高石的副将,你应当知晓?” 三七目光微微一直:“是,小人知晓。” “此前他在对战北羯人时受了重伤,后来在京城养伤,此行没有同你们一道回河西吗?我好像一直未曾见着他。” 三七低下头去:“此事是少将军料理,小人也不清楚,郡主要不等少将军回来问他吧……” 姜稚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 两刻钟后,玄策大营内,穆新鸿站在书案前回禀道:“少将军,三七传来的话就是这样,郡主好端端问起高石,应当不是突然想起来关心一下……是不是怀疑什么了?” 元策拧着眉没有说话。 穆新鸿还在转动脑筋,想假如郡主知道少将军仍有事瞒着她—— 元策已经一掀眼皮开口:“你上回说,你夫人跟你闹别扭,你会准备什么?” 穆新鸿一指膝盖,对答如流:“方便跪地的护膝。”
第70章 入夜, 元策从军营回府,冲了个澡洗去演武场带来的污垢,换了一身干净的燕居服走进内院。 远远便见姜稚衣那间门房屋门大敞, 她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支摘窗前, 什么也没做,似乎已经坐等他许久。 千军万马当前不过一笑的人齿根发凉地轻嘶一口气, 元策低头搔了搔眉心, 走上前去, 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姜稚衣端坐着没回头, 背脊对着他:“进来吧。” 听声音不像特别生气, 但又绝非高兴。 元策跨过门槛, 反手关拢房门, 侧头探了探她脸色:“怎么一个人?” 姜稚衣抿了抿唇:“今夜要说的话, 还有第二个人能听吗?” “那我这是坐着说,还是站着说,还是——”元策轻咳一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膝盖。 “坐着吧。” 座是赐了,语气却是硬邦邦的。 元策在姜稚衣身后那张美人榻撑膝坐下, 看向她面前的铜镜,从镜中看见她垂着眼睫, 唇抿成平平一线。 沉默片刻, 元策搁在膝上的手虚握成拳:“你今日问三七的事——高石已经不在人世了。”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稚衣抬起头来, 从铜镜里看着他:“所以,我的医士根本治不好他,是不是?” “是。” “那张方子,是你和黄老先生串通起来哄骗我的?” “是。” 姜稚衣蹙起眉来:“为何要骗我?你应当知道我是好意, 治不好,我也不过出言安慰安慰你,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还有,你那个时候又不知道我会带医士上门,也不知道我会带黄老先生,看诊时我就在一旁,你们是怎么当着我面,把我当傻子一样串通一气的?” 元策默不作声地盯着虚空。 “说话呀。”姜稚衣催促。 “因为你来的时候——”元策看向镜中人,“人已经没气了。” 姜稚衣背脊发凉地打了个冷战,慢慢睁大了眼。 已经没气了…… 所以,黄老先生当时进门把脉,把到了一个死人的脉搏? 因为慌张,他本就在踌躇怎么作答,这种情形下,都不必元策说什么,作为时常接触贵人秘辛的医士自然懂得如何做…… “所以人是?”姜稚衣僵硬地转过身来。 “我杀的。” “为什么?”姜稚衣眼睫一颤,“高石是你杀的,那钟家满门男丁……” 盯着姜稚衣颤动的眼睫,元策喉咙底一哽。 杀人这件事,于他而言本如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在她这样紧张的、似是不愿接受的目光下,却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吓走她。 半晌过去,元策开口:“也是我杀的。” 姜稚衣掩在春衫袖口下的手轻轻攥拢。 她记得他分明说过高石是他的救命恩人,准确说应当是他兄长的救命恩人,但他既然杀了高石,那么这个恩人的说法一定也是假的。 “你杀了高石以后就去了书院,对上钟家,难道是因为……” “因为他们,一个是叛徒,一个是凶手。” 元策声色平静,仿佛在描述一件无关痛痒之事,然而越是这样的无波无澜,就好像越看到隐藏在平静下的巨浪滔天。 姜稚衣嘴唇打起颤来:“所以……沈元策他不是单纯战死沙场,而是遭人暗害?” 元策点下头去。 像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四月的天,姜稚衣一瞬间门冷到齿关战栗,手脚冰凉。 她想了一整天,想他与钟家到底有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怨,试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最怕听见的就是这个答案。 正因想到了这个可能,她今日没有找他发脾气,没有找他撒火,只是在这里安安静静等他,好端端问他。 可这一刻,她宁愿他说出的是让她无法谅解,让她想发脾气的理由。 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座荒山里潦草的孤坟,那座孤坟下埋的秘密比她以为的还要残忍…… 姜稚衣心底一阵阵地发寒,慢慢抬起眼来,牢牢盯住了面前的人:“所以你替代你兄长,是为了给他报仇。” 北羯人是罪魁祸首,他便杀光北羯人,一路杀到北羯王庭,烧掉他们的祖坟。 高石是叛徒,他便利用叛徒找出幕后黑手,然后杀了叛徒。 康乐伯是幕后黑手,他便将钟家满门男丁屠尽,不留一人。 元策回看着她:“是。” 姜稚衣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忽然移开眼回过身去,低下头去拿手捂住了脸。 元策微微一愣,看向她低垂的脖颈:“姜稚衣?” 没得到答话,等了一晌,却等到一阵低低的、隐忍的抽泣声响起。 元策目光一闪,起身快步上前,弯下身去看她:“怎么了,哭什么?” 姜稚衣低着头埋着脸,眼泪顺着指缝蜿蜒淌下,一声声抽着噎不说话。 元策忘了已经多久没见她哭过,自她恢复记忆以来,仿佛又将自己藏回厚厚的茧里,做回那个不与人交心的郡主,再没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哪怕在她最生气、最害怕无助的时候也没有。 元策迟疑地站在她身后,猜测道:“不是瞒你一个人,裴雪青那儿我也没有说。” “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知道也没什么好处。” “如果不是你猜到——” 元策一边说一边去拿她的手,姜稚衣背过身去,不让他动。 元策皱了皱眉,将人一把竖抱起来,抱到美人榻上,让她坐上他的膝,将她捂脸的手抓下来:“又不是没看——” 满脸触目惊心的泪痕打住了话头。 姜稚衣抬起一双婆娑泪眼,泪盈盈看着他,又不像在责怪他。 从前她哭的原因很简单,哪怕第一眼看不懂,她也会一边哭一边指控人,哭着哭着便自己说出了答案。 “到底怎么了?”元策皱起眉头,拿指腹去拭她脸颊和眼角的泪。 姜稚衣的眼泪还在往下掉:“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当她知道,他与她相识这半年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心里突然很难受。 她以为,他吃了这么多苦头替代兄长,是为了从此可以活在光下。 而不是像这样,活在更深的黑暗里。 “不知道?”元策盯着她的眼睛,“不是在怪我骗你?” 姜稚衣含着哭腔嗔怪:“你骗我的事还少吗,我还怪得过来吗!” “怪不过来就一桩桩慢慢怪,哭什么?” 姜稚衣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哭什么?大概是因为,当她得知他还有更多事骗了她,不是想骂他,而是想哭的时候,她可能已经不怪他了吧。 这世上的事,世上的人,许多时候并不是非黑即白。是非对错,各人常有各人的因由,一个人心中的对,可能是另一个人心中的错。 他背负着至亲的血仇来到长安,于他而言,当以生死攸关的大局为重,这半年来对她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对的。 可于她而言,他明知她撞坏了脑袋还接受她不清醒的喜欢,一次次拖延扼杀她恢复记忆的契机,骗她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边关,即便他有天大的苦衷,也是错的。 若要用是非对错来计较此事,恐怕永远也不会有结果。 所以就像惊蛰告诉她的,不要因为心软而留下,也不要因为嘴硬而离开,能够计较这件事的,不是随各人立场扭转的对错,而是不可扭转的心意,是——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离开。 原谅是因为喜欢。 眼看姜稚衣的泪擦干一行又来一行,元策仍摸不准她在想什么,轻轻啧了一声:“姜稚衣,你这样叫我怎么办?” 姜稚衣抬手揩了揩泪,忽然想一出是一出地道:“你把衣裳脱了我看看。” 元策一愣:“看什么?” “你脱就是了……” 元策眨了眨眼,单手解了革带和襟扣,脱掉外袍,拎起来搭去一边。 姜稚衣坐在他腿上,一把扒开了他里衣衣襟。 元策眉心一跳,抬起眼来。 姜稚衣还在一边哭,一边费劲地将他衣襟往两侧扒,指尖没分没寸地刮蹭着他。 元策下腹一紧,一把摁住她艰难操纵的手,自己将里衣褪去。 赤白的身体近距离暴露在眼下,姜稚衣却一点也没有害羞的心思,垂下眼,仔仔细细看过他胸前后背肌理间门形状不一的疤痕,抽了一声噎,哭着咕哝:“这么多疤,为了报仇全剜了一遍……” 元策目光微动,这下似乎终于明白她在哭什么了,默了默道:“……李答风手艺还行,一次就完事了。” “一次剜这么多,那受得住吗……”姜稚衣像自己受了委屈似的,哭得更伤心了。 元策抬眼一笑,抬手摩挲起她哭得红彤彤的鼻尖:“怎么受不住,你跟我哭,我都受得住。” “胡说,我哭比刀子威力还大?” “怎么不是?” 姜稚衣瞪他一眼,再次垂下眼去,看见他后肩一条尤其狰狞的坟起,抬起食指小心触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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