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脚下的地毯好似也换过了,换成了珊瑚红地花鸟绒地毯,边角绣有“富贵吉祥、延年益寿”的花样子,岸边花叶繁茂,生机勃勃,中央则是一幅巨大的鸳鸯图团花纹,鸳鸯缠绕,栩栩如生,寓意亲密和美①。 与那日他来郡主府迎亲时的地毯一模一样。 包括整个屋子里的一切。 无甚差别。 就像是一瞬间回到了三年前成婚当日似的。 顾青山目光默默落在地毯上那幅“鸳鸯戏水”的图腾上看了片刻,随即视线一收,背着手直径踏了进来,一路走到距离安阳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似沉吟了片刻,方居高临下的看着安阳缓缓开口道:“可用膳呢?” 嘴上虽这般问着,却并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 他目光很直,视线停在安阳脸面上,说话,看人,习惯直接明晃晃的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明明年纪并不大,可他面部棱角锋利,线条如山川沟壑般深邃刚毅,再加上性情沉稳平静,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 竟对“新房布置”一事绝口未提。 安阳逃脱未遂,原本有心想要辩解一番,然而对方一语未提,她若冒然开口,恐有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之嫌,何况,安阳这人从来眼高于顶,从来不屑于多费口舌。 喉咙里的千年老血深深给咽了下去。 最终扫了对方一眼,端得一派四平八稳,冲着身侧蕉月淡淡道:“传膳罢。” 说罢,直径转了身。 晚膳早已经备好,只待主子们发号施令,便鱼贯而入。 一道道的精美的菜肴很快传了上来,卖相比味道更佳。 花好月圆八味鸡、比翼双飞脆皮鸽、鸳鸯戏水游水虾、早生贵子莲子羹…… 放眼望去,每道菜肴皆是喜福之菜,皆是平日里各府喜宴上的喜庆之菜的做法。 在此刻这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一道一道呈了上来。 安阳明明极饿了,却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一切,喉咙跟一时受了憋似的,忽而一下子无甚胃口了起来。 胃里有些消化不良。 饭桌上一直静悄悄的,除了碗碟与筷子的碰撞之声,几乎没有多余的声音。 安阳自幼在宫里长大,严格恪守宫规,秉持食不言寝不语的做派,甚至将“陛下”“太后”那套用餐礼仪也给搬了上来—— 那便是:以往她随心自在,喜欢自主用膳,如此方能用得畅快香甜,而这日,在饭桌上却端坐得笔挺,目光淡淡扫到哪儿,却由身后绿云恭敬布菜,由绿云将菜食夹到碟子里,用餐具分食完,再缓缓送到安阳的碟子里,安阳这才矜贵的举起筷子,再将广袖高抬,遮住嘴面,这才缓缓进食。 每用完一口,另外一侧蕉月都要递上巾子侍奉拭嘴、擦手。 整个用餐过程,比皇家祭祀时的礼仪,还要优美严苛。 而顾青山看起来也并非话多之人,他武将世家出身,从会走路起便学着扎马步习武,三岁跟着父帅入围场狩猎,九岁随军,养成了不拘小节的习性,不过顾家门楣簪缨鼎盛,绝非寻常武夫,身上自受世家礼教熏陶,再加上后来弃武从文,身上并不缺文人墨客身上该有的儒雅气度。 只见他用食速度快,却并不粗鲁。 许是夫妻两人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再加上根本就不熟,又加上安阳端得一派高贵品格,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 顾青山纵使敬重她,一顿饭也吃得尴尬诡异,索然无味。 安阳窥探出这一点的原因,是因紫黛在安阳一开始眼神的授意下,要去恭恭敬敬的为对方布菜时,被那顾青山抿着嘴角拦住了,至此,整个席面上食不言寝不语,与在马车上时一般无二,再无一丝声响了。 用完晚膳后,安阳借故积食立马出来消食了。 这婚后的日子怕不是……人过的。 光是用顿膳,都无比煎熬。 当年成亲那会儿许是人尚且稚幼,再加上大病初愈,死里逃生,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识和孤勇。 那时,是怎么过来的? 印象中,好像不像现如今这般……煎熬。 那时顾青山的脸面尚且残存着一抹青涩,少年贵公子,一举高中,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虽比寻常人四平八稳,新婚当日,眉梢眼尾到底藏不住一丝兴致,如今不怒自威,只觉得整个人深不见底,令人看不透。 安阳本就是深宫里头长大,本就不喜欢太过深沉之人。 然而这会儿却是恨不得往宫里钻了。 “夜深了,怎地还不回去歇着。” “郡主不该让郡爷久等。” 正当安阳摸着空瘪瘪的肚子在夜色中漫无目的的来回踱步时,这时,一道低沉苍老却不失威仪的声音打、黑暗中响了起来。 安阳立马闻声看去。 黑夜里淌出一抹老者身影。 年约六十上下,白发苍苍却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青缎素服,身姿笔挺,昂首挺胸,正是宫嬷嬷是也。 宫嬷嬷乃太后侍女,后侍奉长公主多年,长公主逝后,接力开始教导侍奉安阳,安阳可谓由宫嬷嬷一手带大,在安阳心中如母如祖母,地位仅次于太后。 安阳幼时体弱娇纵,若非宫嬷嬷严苛,怕是能长歪。 她老人家教养出来的檎丹同她如出一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嬷嬷。” 不过,安阳还是十分依赖宫嬷嬷的。 立马几步迎了上去,挽住了宫嬷嬷的胳膊。 下意识地便想要“质问”芳菲庭里头的离奇布置,不过,话到了嘴边,料想这老嬷嬷嘴里定是一大篇长篇大论在等着她了,忽觉得连讨伐的乐趣都没了。 一时撇了下嘴。 宫嬷嬷目光越过安阳脸上那一抹怏怏兴致,权当作没看见,只探出手在安阳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方偏头看着安阳缓缓开口道:“夜已深,郡主该回了。” 又道:“勿要让郡爷久等。” 见安阳嘴角扬起,还要再撇,宫嬷嬷又道:“行了,当年不曾回门,今日便当作回门宴了。” 说着,看了紫黛一眼。 紫黛立马上前劝阻道:“郡主,该回了,夜已深,裙上都该染露了。” 重新回到芳菲庭时,顾青山不在屋内,绿云说那位去了书房。 安阳便在几位侍女的侍奉下沐浴洗漱,刚刚退下衣衫时,对方回了屋。 安阳的芳菲庭院落偌大,正房更是宽敞无比,浴房设在屋内最东侧,靠近床榻的地方,与外界用暖屏作隔,屏风比人略高,长近一丈,用彩绣所绘,上提字插画,配以精美器皿,镶嵌象牙珐琅,攥金漆彩绘,灿如锦绣,古色古香,美轮美奂。 屋子里已点了宫灯。 虽遮掩严实,可在灯光的照射下,屏风内的迤逦身影投射在了彩屏上,一颦一簇,窈窕有致,清晰可见。 步子似微微一顿,而后顾青山握着兵书,若无其事入内,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落座,静候。 安阳沐浴向来细致,以花瓣泡澡,用精油按摩,再卸去面上脂粉,浆洗三千青丝绞干后,已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回到梳妆台后,又再次净面,涂抹膏脂,抹去再次净面,侍弄十指,最后睡前饮花茶净齿后,又去了半个时辰。 此时,宫灯已开始断断续续闪烁,似明似灭。 夜已渐深。 在外头静候了一个时辰的顾青山耐心已全无,见安阳还在梳妆台前涂涂抹抹,不见消停,只冷不丁将手中的兵书朝着贵妃榻上的小几上一放,直径从贵妃榻上起了身了。 这番动静瞬间引得屋内几人侧耳。 安阳从铜镜中撇了一眼,没有吭声。 紫黛冲安阳挤了下眼。 良久,安阳终于这才悠悠开口,却是冲着紫黛道:“紫黛,伺候大人洗漱。” 紫黛似愣了一下,没曾想竟引火上身,半晌,只得硬着头皮过去,恭恭敬敬道:“大人,请。” 顾青山背着手,表情冷漠道:“下去罢。” 紫黛看了安阳一眼,立马称是退下,临走前,还朝着安阳身旁的蕉月、绿云摆了摆手,示意一并退下。 不想,原本默默坐在梳妆台前的安阳这时,竟又鬼使神差的冲着铜镜里头没头没尾的补充了一句:“既不满意,那便让满意的人过来伺候罢。” 安阳轻飘笑意说着:“紫黛,将今儿个从安伯侯府带回来的那位姑娘请来,伺候大人洗漱沐浴。” 说这话时,安阳嘴角微微上扬,脸上笑意真切,端得一副深明大义。 然而紫黛飞快看了对面之人一眼,下意识地将脖子一缩,只支支吾吾道:“大人、郡主还是……还是早些安歇罢。” 说罢,竟不顾安阳吩咐,脚底抹油,一溜烟退了下来。 蕉月、绿云见状,亦是对视一眼,随即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开溜。 铜镜里,青色衣袍立定片刻,而后一闪而过。 朝着屏风内踏了去。 安阳见状,嘴角嗤了下。 一番好意被辜负,她还能怎么着? 哎,要怪只能怪这世间不识好人心之人太多,太多了。 自顾自打理完,又往唇上抹上膏脂,将三千青丝从胸前拨到身后,一身白色薄袍的安阳缓缓起了身,自顾自的朝着反方向,上榻,掀被,睡去。 外头水声潺潺,很快趋于平静。 安阳抓紧喜被,正要盖上头顶,这时,寂静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声:“郡主。” 声音清冷突然。 安阳睁开眼朝着外头看了一眼。 没有吭声。 外头稍顿片刻,复又传来一声:“郡主。” 安阳眼眸转了转。 终于,浴桶里的顾青山眉头微皱,握在玉桶边缘的指骨突起。 “安阳!” 他声音陡然转冷。 这话一起,才终于听到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打远处传了来。 “何为?” 安阳不情不愿的起了身,一步一步踱步到屏风后,朝着热气袅袅的屏风里头看了一眼,背对着身子问着。 “帮我将亵衣递来。” 屏风里的顾青山扫了眼施木上已褪下的青袍及里衣,抿嘴说着。 亵衣? 她这里,哪儿来的他的亵衣? 压根就没备,好么? 安阳一时有些懵。 压根忘了这一茬了。 似见外头没动静了,里侧水声一响。 安阳骤然缓过神来。 他一走便是三年,她这儿哪里备了他的衣裳。 府里倒是有一些宫茗原来的旧衣裳,安阳正盘算着要不要去拿时,这时,眼睛微微一转,安阳忽而缓缓道:“我去寻寻。” 说着,转身装模做样搜寻了片刻,很快便去而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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