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赐国姓是荣耀,但对传承千载的世族来说并不稀罕。不过在皇权越发兴盛的当今,谢氏子弟众多也不会为了一个谢川硬抗。面上虽然高兴,私底下指不定怎么骂娘。 就谢川来看,这段婚姻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未来最好不过下一个闵清洙。 夫妻一体,必有主次。如果姬羲元要进一步,谢川就必须像闵清洙一样退居二线。早年时闵清洙也曾驰骋疆场,人称一句少年将才。现在的闵清洙大半的力气怕是都耗在繁华的皇城中了。 有得有失,只能兀自思量。 婚事是多方配合下共同促成的,谢川并没有打破它的打算。 他上前行礼:“臣谢川请殿下安。” 在大周。如果不是直属官吏是不会称臣的。文武百官会对皇帝称臣,但东宫属官只对皇储称臣,各府官也是如此。“称臣”是将身份摆明:二人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姬羲元颇为高兴,客气道:“表兄免礼。”拿过茶壶为之斟茶。 谢川顺意入座。 钱玉已复命去,放眼望去并无第三人。 姬羲元放下手中玉壶,“表兄与我相熟十载,对彼此都算是了解。我也不与表兄客套,便直说了。” 谢川捧茶莞尔,“既然已是多年交情了,殿下何须一问。” 七岁之后,一年未必见得了三面,实在是很有水分的交情。 “听阿姝说表兄才华不凡,有百闻百晓之名。阿姝内敛,便是夸人也留三分余地,既然能认同这句话,显然表兄之才,可堪冠绝。” 姬姝本为清河县主幼女,女帝早年嫌子嗣单薄,将清河县主与温长公主之女过继名下,赐国姓。因此,姬姝与谢川是实打实的亲兄妹。 两人相识多年,相互间多有了解。姬羲元言语间并不喜欢客套,今日一而再的夸很是奇怪。谢川不明其意,自谦道:“世界之大,不敢说尽知,臣不过是多读了几本杂书罢了。阿姝不过是因兄妹之情偏心于臣。” 谢家的兰芝玉树即使是自谦,这自谦里实属有三分自傲。 姬羲元初次听见离谱的传闻时也只是付之一笑,就是话本子里的百晓生也是个老头子,更何况现实。 “我知道圣旨一下,总有人将表兄比之阿耶,实在是不成样子。说句大胆的话,陛下将将而立,何必早立储君。” 这话姬羲元敢说,谢川却不好接,饮茶入喉堵住嘴。 好在姬羲元也不要他回答,自顾自接着说:“我想问问表兄对今明两年的科举怎么看,要是下场制科能有几分把握?” 明明是极轻柔的嗓音,落在谢川耳边犹如重锤敲金石,茶盏也放下了。 虽然没人规定男皇后不得参政,但众人还是默认了这一点。 要知道皇后闵清洙其实做了二十年的虚职,太尉的名头响亮,实际上经手的实务少得可怜,多是给女帝做副手。看起来风光,实际上有几分权力全看陛下信任。 但凡姬羲元有三分野望,也不该说出这种话。 他捏紧茶碗,“殿下怎么问这个?臣今年不满十五,不敢夸口比得过众多学子。” “虽然没读过表兄文章,也闻一二风声。明年是好时候,表兄进考场,我也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表兄以为呢?”姬羲元握住谢川的手,将那盏茶从他手中取出来,又将自己的手叠上去。 即使姬羲元手指纤长,但是年差两岁,手难免显得娇小。姬羲元不喜欢娇小,会给人一种力量不足的感觉。幸好她年纪尚小,还有很多长高的余地。 长高和权势一样,都急不得。 “人是很难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硬生生剥夺的,我品尝了其中的痛苦,怎么忍心表兄也忍受?治国安邦、万古流芳,哪个读书习武的人不爱这个?表兄去吧,最好今年就去。登科后就不必再去国子监了吧?希望我后年进去的时候表兄已经出来了。”姬羲元摸了摸谢川捏红的手指,以及被磨平的茧。 一个人如果没有想法支撑,怎么才能一日不落的苦读十载,难道要像磨平茧子一样的磨平心中的壮志么?姬羲元厌恶被限制,也不准备去限制谢川。 谢川不去想姬羲元在筹谋什么,只握紧她的手反问:“必须今年?” “对,只能是今年。”姬羲元与他对视,漂亮的眼睛里映照出对方俊秀的面庞,远看极为登对的小男女,近观全是野心勃勃。 没有人能够忍受嘴里的肉被硬生生剥夺,不可惜也足够恶心。 以利益为诱,是最稳固的同盟,家世到了姬羲元的地步,实在是难以信任婚姻。 姬羲元站在假山顶,望着谢川的背影消失在重檐宫阙中。他们在垂髫之龄有过最单纯的感情,今后很难再有了。她好像拥有了什么,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本不爱哭的人,最近总想嚎啕大哭一场。 今日或可谈谈情的,但是啊姬羲元吝啬,绝不肯多交付一丝情谊。非要说的话,这天下间,她最爱自己。 她不信任无缘无故的爱。 或许,她与这天下才是天作之合。 高高在上的曜日挂在天边,余晖照亮大地。太阳何时在乎过凡人的想法?糟糕的一切都该由烈火燃尽。可惜祂降下的光与热、火与灾,从来不由人。 姬羲元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或许可以勉强接受太子不带把,但绝不能忍受一个明晃晃带刀的太子。 公主宽松的裙摆倒是很适合藏刀。 谢川一回府就以备考为由向国子监请假,向外闭门谢客。谢祭酒得知是长善公主的要求后大喜过望,连忙提前去信告知礼部尚书明年科举出卷千万别上门,他是万万不可能去的,很是得意。 谢祭酒原先是姬羲元的儒学老师,师生情谊不浅,现在又是准儿媳。偏偏他几个月前被指为小皇子的启蒙老师,很有几分左右为难。现在姬羲元一退谢川一进,对谢祭酒来说皆大欢喜。 人人都以为这是预备让姬羲元有个前途似锦的丈夫,既然丈夫前途似锦了做妻子的当然就是操持内务,不必高居庙堂。女帝没有兄弟才迎难而上,而今姬羲元主动退去,额外知情识趣。在那些迂腐夫子口中是贤女、女德典范,风评一下子就十分贤良淑德了。 愿意好好嫁人的公主就是人间第一等的公主。 当然,也有人以为姬羲元不过是暂时蛰伏,陛下春秋鼎盛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人人羡慕谢家的好运气倒是真的。 谢祭酒青年时娶清河县主,又陛下有同窗情谊即使不通人情世故也仕途顺遂,在国子监做到祭酒位置,任谁不说清贵。而今人到中年靠着这份师生情谊,一子一女前途无量,日后谁也亏待不了他。 作者有话说:“爱情”这么火,多多少少和追求自由有点关系。大概算是人们追求自由、思想解放的附属品。过犹不及。——个人观点
第5章 、不够好命 不管外人如何议论纷纷,姬羲元算着时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作息与往年别无二致,只加大了武课的力度,多请了几位素来有名的武师傅。 每日里闲暇的时间越发稀少,比较以前更多几分勤学苦练,恨不得拼命追上这滚滚东逝水一般的时间流转。她准备十五岁再去国子监,即使厌烦,弘文馆课业暂时不能完全丢下,三日里去一日。 弘文馆辰时开课,姬羲元还是往常一般早一刻钟入座,与边上的几个姊妹、表亲以及伴读一同闲谈。姬羲元没有一母同胞的姊妹,与姬姝、姬娴自幼相伴。因为对身份心知肚明没有利益瓜葛,反而感情更深厚。 姬姝在第一时间就收到长兄预备下场明年科举的消息,又从外头知道了一些似真似假的风言风语。已经朦朦胧胧了解世情的小娘子,以为是自己平日里说的多了才叫姬羲元退让,心下愧疚得好几天没好意思去见姬羲元。 不过八岁的小姑娘,差点被如海一样的愧疚淹没,从眼眶里落出水来。此时软软地凑到姬羲元怀里小声道:“想阿姊了。” 姬羲元忍不住捏了捏姬姝白嫩的脸颊,笑道:“我也想阿姝了。” 更小一岁的姬娴见状蹦蹦跳跳冲来告状:“二姊装病请假三天啦。”半点没有名字里的娴静。 姬羲元隔空点了点她,“看看今天阿娴还给不给你分果子吃。” “妹妹晓得错了。”姬娴假作委屈,抽噎着向姬姝致歉。 姬姝素来心软,见不得长姊欺负小妹,闻言连忙抬起头来:“给的给的。” 嘴馋的小娘子连忙装模作样地给二姊做揖,“还是二姊大人有大量。” 四周的人都笑开了。 实在是古灵精怪。 临近先生讲课的时间,各回各位准备上课,她们年岁相差大,并不在一处上课。 姬羲元四下环顾,发现伴读周明芹不在,又不曾听闻她告假。于是抬手招来侍从去沿路打听一番,怕不是遇事耽搁了。 侍从应声而去,直至一个时辰后才顶着老先生的如炬目光附到姬羲元耳边小声交代:“周家在给大娘子相看亲事,今日恰好媒人上门,因此不曾出门。奴往周府去的时候正巧遇见来告假的仆从,奴接了书信叫他回去了。” 姬羲元打开书信确认是周明芹亲笔所写,内容与侍从所说别无二致,吩咐侍从转交给先生。 侍从偷眼看姬羲元神色淡淡,猜不出不知她心情如何,只好上前将书信递给老先生查验,替周明芹告假。 周明芹上月已经及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相看婚事是常理,更是好事。老先生没有拦人姻缘的道理,爽快地批假。 姬羲元却是心有不虞。 再好的婚事哪里有自身的学识修为重要?更何况,周家已算是落寞了,当日选伴读时,是周明芹再三自荐。姬羲元受其求学之心感动首肯,叫周明芹做了自己伴读。六年以来,周明芹来的最早走的最迟,最是诚心学习的人,怎么会因为一桩没确定的婚事旷课? 其中必定有古怪。 上午下课,姬羲元本来打算去探望周明芹,不料被弘文馆主事的洪学士叫住了。 正说的是周明芹告假一事。 洪学士是个爽利人,毫不含蓄委婉地向姬羲元表示要让周明芹退学的态度。 姬羲元皱眉听着,很是烦躁道:“今日退了这个,明日就能退那个,这头不能开。” 洪学士一边烹茶一边嗅着煮出来的各种香料的味道,心里唾骂同僚不厚道将苦差事分给他,一边好脾气地解释:“殿下的顾虑可以理解,但也要想想弘文馆的难处不是?周家娘子年已及笄,不日将定下婚事。过两三年也要成婚生子。一个未婚女子在这人员庞杂的弘文馆读书,旁人必定是要议论的。我等几个可以不在乎,但她定亲之后夫家却是要责备她的。将来在那宅院里夫妻间因此受苦,我等又怎么忍心?即便是夫家开明,若她有朝一日身怀六甲,旁人的闲言碎语也要冲向无辜稚子。周娘子敏而好学,我不是不可惜,可众口铄金、三人成虎。名声要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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