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清洙不信:“那就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他还是个孩子呢。” “那阿耶自己看看吧。我们越大王能耐得很。”姬羲元随手扔出一封杨子青寄送的信函。 闵清洙拿出白绢阅览,上头写的是:暂住杨子青家的琴师闻叶近日被越王邀请去十王宅演奏,此前已经拒绝两次,杨子青不敢再三拒绝越王,因为与姬羲元有两分旧情,特请姬羲元代为婉拒。 短短一封书信,闵清洙却盯着看了许久,展平白绢的双手因用力泛白。 久久得不到回应,姬羲元却没了先前的烦躁,柔软的嘴角上扬,安静地等闵清洙平复情绪。 “刺啦”裂帛声引闵清洙回神,他嘴唇微张,想细问关于闻叶的事,又不愿意在女儿面前剖开旧事。即使姬羲元可能早就知晓,甚至比他还清楚。 男人奇怪的自尊心啊。 姬羲元伸手将白绢从闵清洙手中解救出来,抚平褶皱,主动说:“越王生辰那一日,杨子青也带闻老师来祝福了,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副温良如玉的样子,琴技又精进了。样貌保持的真好,就是淑阿姨见了也要羡慕。” 姬羲元开了头,闵清洙顺理成章地接话:“阿幺还记得他?他被驱出宫时,你才不到五岁吧。” “其他给我授课的老师一个比一个老,男人老了难免就丑陋,唯有他是个温柔美人,我很喜欢。不过他总要去给阿娘奏琴解乏,缺的课全都是钟牙子来补。”姬羲元怀念那群老头子硬着头皮给她上课的样子,毕竟人都被她送回老家了,距离远了就觉出两分好来。 闵清洙也记得这事,“你还为此大哭大闹了一场,磨得钟牙子险些来向陛下告辞。” 姬羲元点头:“为了让琴师赶得及我的课,阿娘赐了一块玉珏给他,方便他出入。” 这事儿闵清洙还是第一次听说。 闵清洙仿佛抓住了什么把柄,语气急切:“玉珏?阿幺还记得是什么样式的么?与耶耶说说。” 姬羲元道:“宫里的玉珏不都是那个样子,小个儿的有一道缺口。只有阿耶用的玉珏才是稍大些的单个。” 女子用玉珏多为耳饰,成双成对。如果女帝将贴身用的耳饰单独拆出一个赠给闻叶,自己留一个,其中的暧昧不言而喻。 闵清洙握紧双手,“闻叶有一个,还是一对?” “一个。”姬羲元将琴送还不久,记得分明,“玉珏就挂在他的琴上,走前赠给我了,存在我库房十几年呢。闻叶的琴声越王应该也很喜欢吧,他们俩气质面容也有两分相仿呢。” 闵清洙猛然忆起方才姬羲元说过闻叶去为越王祝寿,他定定的看着姬羲元,艰涩开口:“琴是你送还的,宴会是你主持的,杨子青也与你有旧。阿幺,你想做什么?” 姬羲元惊讶:“我还以为阿耶不会问出口呢。有些事情心照不宣就好了。” “大人的事情,与孩子无关。你何必参与进来?”闵清洙眉宇间的沟壑很深,自从辅国公气焰日盛,闵氏也不如以往了。他背负的东西很多,能动用的却很少。不愿相信背后的孩子还在谋算他。 阿耶老了,对她来说是件好事。 老了就该将手里的东西留给下一代人了。 姬羲元认真思索片刻,回答:“我想做阿耶唯一的孩子啊。很早我就想说了,我不怕与人竞争,但厌恶别人擅自抢走我的东西。如果越王真的是阿耶的孩子,那是阿娘的决定我无从置喙,但如果他不是,又凭什么占着我的阿耶?” 说到这,姬羲元点了点桌上的白绢,“明明阿耶也很在乎血缘,为什么提到越王又不深究了?” 闵清洙还是那句话:“阿幺,你还小,有些事情还不懂……” 还是这句话,总是这种话来敷衍,但她真的不想听了。 姬羲元打断他的话,“阿耶只是觉得这样更好吧。一个无依无靠的乐人,赶走就完事了。阿耶占着名分,除了阿娘谁也不晓得越王的生父是谁。总归别人都会说是阿耶的儿子,阿娘也不会特地与旁人说。占着孝字,也不怕他以后知道真相不孝顺。毕竟生父是太尉和生父是乐师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随着话语,姬羲元的脸色冷淡下来,一字一句尖锐如刀:“息事宁人多好啊,阿耶对越王越好,阿娘就会对受委屈的阿耶多加补偿。从那以后阿耶是不是自由许多,否则也不会幽会柳娘。” 说到最后,姬羲元的口吻近乎冷漠:“我终究是你闵太尉的女儿,将来好运登基了少不了闵氏的好处。抓紧越王才是要紧的,从龙之功啊。反正是姬氏的事情,闵氏为什么要为了必赢的局面,参与到浑水中去,不如中立。阿耶,你装了十三年,还记得谁才是你的孩子吗?” 一般的男人受到这种质疑,要么恼羞成怒,要么心虚无言。闵清洙不同,他收起刚才外露的情绪,用全新地目光注视姬羲元,像是欣慰像是赞叹。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阿幺成长的速度着实惊人。就像女帝曾说的,阿幺很有天赋,尤其是在洞察人心方面。 闵清洙的回答比比姬羲元的问题更冷酷:“我是男人,不会产子。无法亲自生育你,你又凭什么说自己一定是我的孩子;我也是臣子,侍奉皇帝。陛下说我是谁的父亲,我的孩子就是谁。所以,你们都是我的孩子。” 碍于先帝的命令,闵清洙从未插手过孩子的教育,这还是他头一次教导姬羲元:“宫外的人,用不同的门墙分割内外,后院中受信任的人生下的孩子被认可,而内门外奴婢娼妓的孩子是不被承认的。而宫里,一切都由陛下决定,在陛下表态之前,作为耶耶,我要提醒你不要做无用之功。” “当然,你也没说错,我确实没打算参合进你与月奴之间的争执。如果你想从我这里获取闵氏的支持,那就拿出让我心动的利益,或者威胁。” “那好吧,阿耶说服我了。”姬羲元不喜欢任何人在自己面前表露这种游刃有余的表情,纵使是生父。于是她从左手边的盒子里拿出一块手帕,上头是一首情诗,落款处是闵清洙的私印。 她甚至没动用柳娘的路子,是从闵清洙那里寻摸出来的。 “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向阿耶开价了?” 无论如何,皇帝的男人在外乱搞,就算皇帝本人不在意,舆论也会变得很糟糕。关乎皇室颜面,以及柳娘的性命。风月事永远是弱者吃亏。 比起前不久刻意的表演,闵清洙郑重其事地确认无误后道:“你打理宫务这几年没白干啊,连这玩意都翻出来了。” “阿耶能自由出入我的丹阳阁,我的人去阿耶的住处拿个东西不是很正常吗?”姬羲元戳住手帕上的酸诗,不叫他抽走毁尸灭迹,“我也很惊讶呢,阿耶原来也是会写诗的。就是酸得很。” 闵清洙:“……” 轮到姬羲元优哉游哉:“阿耶可得快点想好,这值个什么价,我可是很急的。阿娘与你可没有妻夫之情,君臣之义也不包括帮臣子堵住言官的嘴吧?” 闵清洙见不得孩子得意,泼冷水道:“你也知道我是你阿耶,闹开来大不了鱼死网破,你能得什么好处?” “呵,”姬羲元冷笑一声,微微抬起高贵的下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阿娘说我阿耶是谁就是谁,反正我肯定是阿娘的女儿,大不了换个温柔可亲的耶耶。” 在女儿面前败下阵来的闵清洙,答应为姬羲元在闵氏北边的驻军内安插一个人。姬羲元提出的人选让闵清洙意想不到,为的是闵明月。 闵明月是闵家人,闵氏还能让她失了前程不成? 闵清洙好心劝姬羲元换个人。 姬羲元翻白眼:“明月为了从军都求到姑丈那儿去了,闵氏这一辈郎君十来个,要是能轮得到她出头,辅国公与闵老将军也不必和离了,闵家姑母现在不该相夫教子,而是战场拼杀去了。” 孩子养得太有主见也不好,闵清洙就常常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摸了摸鼻子认下此事。再三保证会看顾闵明月,让她做独当一面的将领。 闵清洙走后,姬羲元坐在厅内望夕阳西下,满身孤寂。 她未走到顶点,就已经感受到亲人离去,不后悔,也会难过。 夏竹端着糕饼与蜜水进来,支起小桌安放食水。姬羲元净手用餐,甜蜜的滋味磨平心中的郁气,一杯蜜水也喝的干净。 “都是太尉的错,害得我们家殿下饿了半晌。”夏竹为姬羲元抱不平,“太尉说话也太过了,哪有对女儿无情到了这样的地步的阿耶。孩子继承父母的所有物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太尉竟还与殿下谈条件。” 姬羲元用湿布巾擦手,茶水漱口,算是了结一餐。对于夏竹的抱怨与关心,她全盘接受,姬羲元粲然一笑:“虽然和我预料的不一样,但目的依然达成了。这就够了。夏竹阿姊不用担心我。” 姬羲元的计划是用闻叶在闵清洙与越王父子间下蛊,促使闵氏站在她这一边。没想到闵清洙棋高一着,早已知道真相,如果不是姬羲元的一阵剖析引出闵清洙的真话,险些就被闵清洙糊弄过去。 总的来说,今天的收获不菲。闵清洙的话既肯定了越王的生父另有其人,又表明了不会参与姊弟相争、忠心陛下的态度。但有闵明月在,闵氏迟早是姬羲元的人。 至于越王,她原先也不敢完全确定越王的生父不是闵清洙。现在得了真消息,之后只要假消息做得好,哪怕闻叶是个太监,他都可以是越王的生父。 * 随着《黄帝系》的出版,既然三皇五帝之一的黄帝是女人,当今皇帝受命于天、女主天下的似乎也是极为正常且合理的事了。至少,证据齐全的《黄帝系》被推翻之前,无人敢反驳。 与此同时,新任的越王频繁邀请一个琴师入府奏乐,两人面容相似的流言传播开来。 生辰宴后回十王宅,越王向老宫人们问十三年前的旧事,得知闻叶极可能是因闵太尉善妒而逐出宫的男宠——这一真相。一旦心底有了疑窦,往后的事情,越查越心惊肉跳。 越王年纪尚小,对手底下的人掌控不足,难免有风声漏出去。一时间,关于《黄帝系》和《竹书纪年》的争论也被这一道流言暂时压下了。 良贱不婚是写入大周律法的铁律。若非越王是皇子、睡乐人生子的是皇帝,但凡换个普通宗室,光这一点就足够被弹劾到削爵贬斥为庶人。 杨子青碍于流言,为难地求上公主府,希望能为闻叶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场所。姬羲元善良地接待了他,并且表示国子监还缺少教授琴的助教。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谢祭酒一年妻孝满官复原职时,顺带将学生越王带入国子监读书。 两人都相信这些时日闻叶与越王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未来的时光里越王一定会关照闻助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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