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森严,杜兄一身本领,在皇宫中来去自如。 经常冷不丁地,就把他从被窝里扛出来下棋。 他打着哈欠瞌睡连天,杜兄却在棋子中排进了数种兵法,告诉他击溃南方蛮夷的用兵巧计。 皇帝落下黑子,脑中已想起原来的许多事,他自嘲的摇摇头,惊觉年岁渐长,人也越发的感伤春秋了。 杜矜神色无常,“十年了,难为陛下还记得。” 当初行的梳洗之刑,皇帝尚且昏迷生死未明,刑官不知得了谁的令,特意在难熬的地方下手段折磨。 那次足足浇灌了八桶热水,等到背上血肉模糊时,才拿出滚烫的铁梳,把背上的肉一寸寸刮下来。 普通人浇几次热水就神志不清了,而父亲生生熬到了梳洗之时。 九族的人都被带去观刑,但那日皇后带了公主去,他便被锁在了牢房里,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听说行刑手并没有给父亲塞嘴布,而父亲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声响,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心跳。 “容昭胆子大,把你从天牢里带出来。”明惠帝在想起这个小女儿时,脸上总是挂着笑意。 “公主当初救草民,很不容易。”杜矜不知皇帝是何意,抿起嘴。 他是将军府世子,当然囊括在九族之内。 父亲的旧日部下也费了许多心思,奈何谋逆之罪,谁都怕被牵连进去。 他也没想到,竟是公主给他打开牢门。 那时她发髻散乱,细嫩的脖颈上挂着一圈明显的红印,脸上全是错综的泪痕,却向他递出手,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朕也知道,你不愿意见朕。”皇帝此刻仿佛只是个牵挂女儿的父亲,甚至有些恳求的语气。 “如今令虞可愿为了容昭,也冒一次险?” 杜矜垂眸。 当然。 可他没有立马说出口,而是把白子一颗一颗的往回捡,等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但明惠帝也不开口,一只手倚在石墩上,就要听见他的答案。 “陛下知道的。”杜矜妥协。 他相信在有关容昭的事上,皇帝与他是一条心的。 明惠帝的注意力总是停在杜矜的这张脸上,仿佛下一秒又会陷入回忆里。 几分钟后,他才拿出一张画满符号的宣纸,意有所指的打开。 棋盘和棋盒被放在地上,宣纸铺满了整个石桌,还有些边角垂落在一旁。 “这里。”皇帝指着右边的一处赤色原点,“是容昭公主府花园里赏景的淡湖。” 他的手指没有移开,而是在纸上滑动,平移到石桌另一侧,“这是城内人烟极少的一块猎地。” 杜矜不可思议的盯着这张图纸,叹为观止道:“陛下要在府里修一条连通城外的密道?” “是。”皇帝突然看向杜矜,迸出一道凌厉的视线,“朕想给容昭留一条退路。” “好。”杜矜回答得毫不犹豫。 明惠帝有些吃惊,“你肯?”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有这条绝密的密道,将一国公主带出城,难度也不小。 杜矜很坚定的点头,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交易。 他神色认真,明惠帝也颇有感慨,突然叹了一句,“若不是杜兄糊涂,你的门第,足以尚主。” 皇后对容昭要求颇高,他初登帝位,不便插手公主管教之事,只是极为偶尔的,背着皇后,偷偷让公主来他殿内放肆玩一回。 杜兄也喜爱容昭的很,抱在手里就不愿意放下,说自家那个小子比不上公主豪厘。 他听得哈哈大笑,直叫杜兄把小世子带来给容昭作伴,心中却满是骄傲。 “草民不敢肖想公主。”杜矜说的平静,心里却泛起酸楚。 他也不知道这些荒谬的情愫从何而来,但又仿佛与生俱来。 明惠帝向来不干涉容昭的感情,没法在这方面给杜矜做主,但还是问他,“想要什么赏?” “买下一座屋舍的钱,和二十个死士。” 皇帝一愣。 他原以为杜矜会狮子大开口,要一些让他左右为难的东西。 “不要其他的?” 比如说给那谋逆的父亲重设陵墓。 皇帝在叫杜矜来之前便做好了让步的准备,只要他把这事办好,什么都可以答应。 “不用。”杜矜垂睑,“陛下给的钱,草民会在城外给公主置一处隐于烟火的宅子。” 皇帝遣常侍去拿,试探的问他,“此事,先不要让容昭知道。” 以免她忧思加剧,搞不好病情又要恶化。 “若公主问起,我不会瞒她。”杜矜收起图纸和小箱黄金,若游仙似的孤身走远了。 皇帝还想问问他容昭的病,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总之杜矜医术超群,有他在,容昭会没事的。 —— 粥棚里外雇的人不认识清妩,像对普通流民那样端了折叠木桌来。 一群眼毛头小子眼珠子都落在清妩身上,顾嫂骂了两句通通把人赶走,带着二人在灶台前盛新出锅的鲜粥。 “公主,咱就这样的条件,您多担待。”大婶用围裙角包着陶瓷碗边擦了一圈,偷偷从桌底端出一个土碟,拿小匙把结块的蔗糖碾碎,再舀了一勺洒在粥上,“知道您爱吃甜的。” 她将剩余的糖渣刨到一起,清妩赶紧制止她下面的动作。 “婶子,他不喜甜口。” 顾婶脸色一慌,连忙把碟放下,像做错事一般在围裙上擦着手心手背,“奴婢怎担得起公主的一声婶子。” 清妩没说话,露出一个蜜似的笑,拿木柄的铁勺子搅匀粥底。 淡黄色的糖渣翻涌在粒粒分明的浓粥里,清妩回想起了那个梦。 玉白细瘦的手指也是这么和着碗,再一次次强迫她喝下。 清妩余光去瞟裴慕辞。 但这人神色无恙的坐在她身边,对她扫视的眼光好似未查。 顾婶动作麻利,在案板上几下切细了葱节,浮在面上,绿油油的几颗点缀,甚是好看。 她端着两碗粥走到粥棚的角落里,把二人安置在这里,“这里闲杂人多,冲撞到公主就不好了。” 清妩直端端的就要拿掌心去捧粥碗,裴慕辞劈手夺过,“小心烫。”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见,视线眼巴巴随着裴慕辞的手走,公主府里有那么多外面根本见不到的佳肴,却也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裴慕辞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弯腰把甜粥放到她面前。 清妩提起稍柄反扣在桌面上,四根指尖颠起碗口,举起那碗底子比她脸蛋还大的碗,沿着碗边小口小口的喝。 这动作虽稍显纵意,但没发出一点声音,好似她天生就是教养极好,做什么事都斯斯文文的。 连续喝了几口,额头上都冒了层薄汗,她端着碗歇口气。 就是在这样短的间隙里,裴慕辞问她,“殿下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故地重游?” 让他知道无论怎么跑,都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清妩抬起头,盯着他,似是不解他为何如此误解她。 “带你来尝尝人间烟火。” 不那么死气沉沉的。 她说完,继续埋头喝粥。 裴慕辞听完这话却是一愣,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起大袖,引着瓷勺拨弄碗中的葱花,又把勺子轻轻搁下。 从前他在地牢里一日只能得一碗稀汤,或是那人剩下的,或是隔夜馊掉的,要是那人的大儿子犯了事,他顶罪之后挨了罚,那人也许会扔些宴席余下的肉渣给他。 可那人的儿子要是生了病,便认定了是他克的,夜里少不了一顿鞭打,那忍着疼是什么也吃不下的。 是以,他对面前这碗对于他来说只是稍微稠一些的稀汤,属实没什么兴趣。 清妩兴致却很高,一碗很快见底。 她偏爱在市井间做些与身份不符的事情,仿佛这样就能摆脱王宫贵胄套予她的枷锁。 两人并排坐在矮脚小板凳上,裴慕辞离她很近,近到分不清彼此的心跳,近到鼻息都混在一处,莫名缠绵起来。 勺子顺着倾斜的碗壁开始下滑,清妩才注意到那碗根本没动过的咸粥。 “不习惯在这种地方吃饭?” “我不太饿。” 怎么可能不饿?裴慕辞当时惹了她生气,清松园里的奴才定是不敢给他送膳的。 她以为是小厨房把裴慕辞的胃口养刁了,有些不高兴,板正的叫他,“裴慕辞。” 宠着爱着,倒把他惯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她脸色垮下来,语气不善,“郎君怎么敢在本宫面前自称为‘我’的?” 公主毕竟是公主,是府里唯一的主子,其余的无论亲近与否,不过都是奴才罢了。 清妩酝出一层低压,柔美温和的脸上挂着寒霜般的怒意。 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小,两人独处的空间仿佛在被灰霾慢慢侵蚀,气氛在一片安静中变得凝固。 裴慕辞张开嘴,想了想又闭上。 “快点的。”清妩皱起眉,“我等你。” 裴慕辞缄默不语,似乎在压着情绪忍耐什么,但他最终还是拿起勺,端起碗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笼里的灯芯即将燃尽,扑朔跳跃的烛光被笼上捆着的竹条分割成碎片,倒映在他清隽欣长的身姿上。 他不急不燥的一吞一咽,糟糠亦或是珍馐,在他面前好似并无多大差别。 寻常人很难从他涵养极好的动作里,探寻到他对事物的喜好。 清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她好像能感觉到,他对口腹的欲.望好似极低,仿佛一天不吃东西都是可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裴慕辞放下碗,把勺撂在碗底,合着一起推远了些,“殿下好奇,为何不问?” 在内室篦发时,他以为她就会问的。 “你若想告诉我,自然会说。”清妩也把碗挪开,两只碗并排放在一起,她心情也跟着这么个小动作好了起来,“要是不想说,编些漏洞百出的话,我也不爱听。” 天边起风了,塑膜的棚顶被刮得“呼啦”作响,夜幕从视线可及处慢慢飘过来,城门外有许多商马赶在宵禁前往城中心走,只要银子给够,他们都愿意顺带捎人一程。 清妩抬起一侧嘴角,起身眺望远处的天色,准备回程。 她刚站起来,没料到裴慕辞将她一把按回位置上,身形贴近覆了上来。 清妩被吓了一跳,回头想斥责他的放肆。 但她转头间,鼻尖差一点,就挨上那近在咫尺的完美俊颜。 裴慕辞也有刹那间的呆滞,立马稍退了半步。 他薄唇紧抿成线,下颌线崩的宛若刀雕般硬朗,偏偏舒朗温柔的眉眼又给整个气质都添了份文雅。 清妩咽了下口水,五指在无意识下搭上他的小臂,却摸到了肌肉在紧绷状态下呈现出的起伏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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