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把瓶子按在胸口,抱紧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有了先生,活着不过是委屈。 那个为她殚精竭虑的人,她的父亲。 元衍哄完孩子后便赶他们回去换衣裳,自己则急急忙忙往厅堂去。 到了如今地步,她最好是别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眼见着厅堂近了,元衍放缓了脚步,一面理着衣裳一面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极舒缓的态势。 他是绝不肯授她以柄的,免得她闹。 可是还没到就听到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架势。 他原以为听错,站住了,仔细地听,确定是她在哭,于是再装不成从容,旋风似地跑过去。 远远地看见她,跪着,哭得震天动地。 他的心疼到没知觉,还要分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哭成这样? 吴缜知道湛君这哭是劝不住的,于是只是站着,心里是极悲悯的。 渔歌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职责所在,各种话说着,尽心竭力地劝,又想着把人拖起来,可是人哭成了烂泥,她也不敢真的用力气,因此只是徒劳,心里着急得很,直到见着了元衍才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让出地方。 元衍旁若无人地半跪在湛君身边,挨紧了她,捧起她布满泪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不哭了,好了,这样多的眼泪,听话,不哭了好不好?嗯?” 按理元衍应当先招呼吴缜,这才是待客之道,他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若不是沾了湛君,断然不至如此。 吴缜也并没有觉得怠慢,只是此情此景,那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叫他觉得自己是余出来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是以他也做了一件失礼的事,未同主人告辞便出了厅堂。 渔歌也极有眼色地借送客避了出去。 厅堂里仅剩的两个人窝在一起,哭声仍在,那万般爱怜的细语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湛君哭到嗓子再发不出声来才停下,手中还紧紧攥着药瓶,一双眼睛失了神采,暗淡无光。 元衍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问,只问她要不要喝水。 湛君脸伏在元衍肩上,并没有回应。 元衍捧着她的脸又问了一遍,很久之后湛君才轻轻点了下头,眼睛也闭了起来。 元衍抱着她站了起来,行到几案前,从壶里倒了茶水,单手捏着盏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喂给她喝。 湛君喝完了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想她哭了那么久,一盏恐怕不够,于是又继续倒,却只倒出半盏。 渔歌早已不在,也没有旁的什么人,元衍只好将湛君先放到坐榻上,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我。” 湛君是给不出回应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往外去。 渔歌这时候慌慌张张跑过来,见着元衍,脚下又快了些。 “二郎,娘子方才回府了。” 元衍不以为意,“她在严家待过几天?嫁了也同没嫁似的,回来有什么稀奇?难道还要我迎她?你叫人送洗脸水来,茶水也要,快一些。” “可是……” 诚如元衍所讲,他这妹子虽然已经嫁了,但嫁得实在近,是以她多半的白日时光仍旧是在元府度过,只晚上回严府去。元府她几乎每日都要回的,算不得稀奇事,没回来才叫新鲜。 只是这回确实同先前不一样,因为她是哭着回来的。 方艾有三个儿子。 长子生来就克她,她只当是没有,二子倒是占满了她的眼和心,可却是个讨债的,逆子不提也罢!好在幼子是个乖的。 二子虽不是真心等她,幼子的心却是诚挚的。 可见生的多还是有好处,否则真是要气死。 元泽才从淳安回来,归家头一件事就是拜见母亲,母亲外出,他也没到别处去,只在母亲住处,一心候着母亲回来。 这样的才是她的好儿子! “幼猊,好在我还有你,否则我可要怎么办呢!”说着拿帕子擦起了眼角。 元泽一时哭笑不得,道:“母亲何出此言呢?” 方艾正是满腹的委屈,可是又不便同幼子讲,因此只咬了牙说:“如今天下平定,幼猊你是再推不得的,快给我娶个好儿妇进门!不然我是真受不住了!” 元泽笑道:“那母亲要多费心了,我想娶个同二嫂一样美的。” 方艾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句出来一张脸立时黑成了锅底。 茶盏落地摔了粉碎,方艾破口大骂:“你这辈子便是做鳏夫我也不心疼你!” 元泽大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腰极是恭敬地道:“我同母亲说笑呢,婚姻是大事,我当然是听母亲的,母亲做主就是。” 方艾想他必然是说笑,不然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倒是听听你讲的话!你觉着好笑?” 元泽从使女手里接过茶盏,亲自奉给了方艾,笑道:“儿子的不是,以后再不会了。” 元泽既认了错,方艾也就顺了气,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后放下,接着抬起脸语重心长地对这三儿子道:“德行学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女人除了一张脸,哪还有好的?若不是看在鹓雏的面上,我决计不肯容她!” 元泽想笑但没敢,只是说:“母亲讲的极是,只是这一番话母亲同我说完便罢了,切莫再同旁人讲,否则叫二兄知道,如何是好?” 方艾当即竖起了眉,可是一双眼睛闪烁的厉害,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的色厉内荏。 她当然怕她那二子,但哪里是能承认的? “便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待怎样!” 元泽当然是哄她,“二兄眼里自然是母亲最重。” 这话初听起来倒顺耳,只是越咂摸越觉着不对。 “怎么?你讥讽我!” “母亲多心了,我怎么敢?” 方艾冷笑一声,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女儿擦着眼泪从外头跑进来。 元希容进了门便直奔方艾,也不顾满地的碎瓷,地上跪了,哭道:“母亲千万为我做主!” 现如今谁还敢得罪她呢? 元泽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第129章 得罪了未来公主的不是旁人, 正是未来公主的夫婿。 元希容十八岁时出了嫁,嫁的是如意郎君。有关她的婚事,细论起来, 倒还真有些故事好讲。 元希容从未对自己的婚事有过忧虑。元氏百年高门望族,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 只要有意,皇后也做得。不过她从来没想过。皇后有什么好?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人, 要是没有,那就要一个不敢生二心的人。她才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只是世上事变幻莫测,人生总是多有变故。她是全然没预料的,但天下就是乱起来了。兵连祸结, 兄弟们为了家族的前途全奔波在外, 她既也姓着元,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姓氏出一份力。她倒也想同兄弟们一样建功立业, 只是力不能从心。她是个女孩儿, 生下来是为了享乐, 她自己没有修习文韬武略的心, 旁人当然不会想着教她, 以至如今徒有羡鱼之情, 恨起自己女儿的身份。不过女儿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可以嫁到旁人家里, 做个连结两姓的枢纽。 文氏门第虽差些, 却富可堪国, 嫁过去做冢妇,不算辱没了她。那人她也是见过的, 温文儒雅,据说学识卓绝, 品德亦是上佳,是个夫婿的好人选。只有一点,他的容貌普通了些。其实还好,可父兄幼弟尽是神仙之姿……她难免失落,但仍心甘情愿。 文氏以半数资财作聘,莫说是她,便是母亲也觉意满。 她知道她只是个由头,但能成为这个由头,她也有了自己的用处。 可终究还是有憾。 幼猊是自母亲腹中就同她一起的,是兄弟里头最懂她的那一个。他瞧出了她那不显著的怅惘,拦住了她追根问底。敷衍搪塞都不管用,她实在应付不了,只好全讲给他听。这个弟弟从来不把她放眼里的,听完了她的话便开始骂她,她哪里能忍?于是两个人对骂,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幼猊一向最听二兄的话,但凡他知道的事,二兄没有不知道的。 二兄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太忙了,忙到鹓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在他怀里一直哭闹,不愿意给他抱。 她很为二兄委屈。她二兄是何许人?受这样的苦…… 她忍不住哭起来。 二兄实在不会哄孩子,又不忍心鹓雏一直哭,于是只好叫人把他抱给母亲。 小孩子哭声远了,她的哭声却还断续着。 二兄没有好心情,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冷着一张脸同她说话:“我还什么都没有讲,你哭什么?” 她哭着讲了因由,二兄许久没说话。 她不哭了,二兄才又开了口,语气仍旧不善: “我们便这样没本领,竟要你把自己估价卖出去!我们在外头奔命,为的人里头难道没有一个你?你倒是会寒人的心!文氏的事就此揭过,你要嫁,便挑一个如意的嫁,若是不想嫁,家里难道还留不得你?早同你说过,我们无能才会叫你受委屈,何须你如此?” 她又是一场大哭。哭完后更加坚定了心意。 礼走到纳征这一步,二兄归了家。 他真的很生气,因为觉着浪费了他的时间,因此不仅她被大骂了一通,连母亲也没能逃脱指责。家里闹完了,二兄亲自去见了文氏的长辈。 二兄出面,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文氏的人果然再不来了。 有了这样一件事,她想要成亲的心思淡了许多。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自己也清楚,她等得起,待到将来局势完全定了,天下的俊杰尽可以由着她挑,挑不到她还有父母兄弟,今天是好日子,明天也是好日子,她人生里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美丽的日子,就像明媚春日里拂过花树的风,温柔的,带着馨香,缓缓地流过去。 但是见到严行,这风倏然止住了。 见到他的那一眼,不止是风,万事万物,刹那间全然止住,好似时间走到了终结。 那是夏初的一个午后,淡淡的蓝天白云,湿热吻着人的脸。 她久病初愈,正是烦闷的时候,听了使女的提议出门游赏,行至湖边,看见千顷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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