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荡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
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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