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你到哪里去?” 湛君捏紧了包袱,声调也装得自然,“我四处走走。” 陈贺想不到湛君是要出走,因此他只是说,“别跑太远,早些回来。” 湛君压着喜意,点头应了,与陈贺致了意,侧身等候他们先行,她一直低着头,所以并不知道,那跟在陈贺身后的年轻人究竟以何种目光望她。 湛君有惊无险出了青云山,眼前天地宽阔,她出了山,却好似鸟飞向了山,觉到了无比的舒心畅意。 她在河边打滚,泥水脏污了她的脸,使她的头发板结,衣服再看不出原本的眼色,闻起来也不太妙,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她就这一副样子,奔赴她向往的世界。 湛君快活了好几天,直到碰见元衍。 彼时她正坐墙边吃馒头,刚蒸好的馒头很烫,她拿不住,手指在馒头上快速翻飞,印出无数个乌黑的指印。她咬下第一口,被烫的吐舌头,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 她抬了头,看见一个人年轻人正低头看着她,一脸戏谑。 她看见他的脸,先是觉得这人挺会长,好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疑惑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来,问她:“你怎么成这模样了?” 湛君手里还捏着馒头,看着人皱起了眉,她直觉这人可能会把她带回青云山去,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便不太友善。 他笑得更放肆了些,“怎么这么瞧着我?” 湛君咽下嘴里的馒头,问:“你做什么?” “我?”他指了指自己,说:“我不做什么,我就看看你。” 湛君往后仰了仰头,不太高兴地说:“看我做什么?” 他答:“你好看,所以看你。” 湛君低头自视,觉得甚难入眼,对于他睁眼说瞎话这事很是鄙夷。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惹得他又是一阵大笑。 湛君彻底恼了,高声问:“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一个跨步到了湛君跟前,同她并排坐下了,难为他离这么近还能面不改色。 他说,“其实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要跑。” 湛君这时候想起来,哦!他是那天山道上遇到的那人,不好的猜测成了真,她登时戒备起来,出声反驳:“什么叫跑?” 他好脾气地改了口,“好,你不是跑,你是出来玩,那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去呢?你家里可翻了天了。” 湛君眼珠子转了两圈,说:“我马上就回去。” “哦,这样啊!”他拖了长腔,“那要我送一送你吗?” 湛君猛地站起来,对于这人的多管闲事,她很气愤,瞪大了眼睛:“你是谁,我要你管?” 他也站起来,挑了挑眉,笑着说:“我是元家的二郎。” 湛君哼道:“元家的二郎是谁?我不认识。” 元衍仍旧好脾气,“元家的二郎是我,你这时不认识我,等我送你回了姜先生处,你便识得我是谁了。” 湛君骤然抬头,“你!” 元衍笑起来,“你不愿意回去?” 才出来还没玩够,谁想要回去?湛君只瞧着他不说话。 元衍说:“我是懂你的,你一点不想回去,山上枯燥乏味,你肯定待的厌烦了,我正要往都城去,那才是天下繁华之所在,你要是愿意,我带你一块去。” 元衍由陈贺引荐,到青云山拜见姜掩。他去请姜掩出山,想日后为他所用。他开出的条件极高,可姜掩没有丝毫犹豫就拒了他。他不死心,可任他言辞如何恳切,也丝毫不能打动姜掩半分。元衍不肯退却,他足够诚恳,做好了久耗的准备,一定要姜掩跟他去。 姜掩此人颇为离奇。天下英杰众多,人们津津乐道的并没有他的名字,他隐没在青山中,不为世人知晓。可他有济世安民之能,数次为陈贺出策,否则如今天下之势,严州何以独安?其中功劳,陈贺不敢独揽。 姜掩心中必定有苍生,可他坚定地不肯下山。 元衍端坐客位,正思虑该如何打动面前这八风不动之人,然后便见一中年仆妇匆匆而来,面有急色,将手中一封书信交与姜掩。姜掩展信,不过匆匆一瞥,便已面色大变。 刹那间元衍福至心灵。 湛君说:“我是想去,可我不跟你一块去。” “为什么?” 湛君上下打量他,最后撇了下嘴,讲:“你这样的,不像个好人。” 元衍也把自己上下瞧了一遍,反问:“我哪里不像好人?” 湛君背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反正我不跟你去。”她转了身要走,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了肩膀,力气大到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后边人道:“你既然都这样讲了,可见这个好人我是做不成了,那就当个坏人给你瞧瞧。” 湛君还没来得及说话,颈肩一阵剧痛,接着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湛君再醒来时是在船上。 耳畔流水潺潺,凉风习习,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也梳的好好的,脸自然也洗了干净。她刚醒来就惧怕地在身上一阵摸,确定自己安然无恙之后,长呼了一口气。 元衍一直看着她,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湛君是听到笑声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儿,盯着眼前人,眉头皱的死紧。 舱内只湛君同元衍两人,元衍朝湛君举杯,“尝尝?” 湛君撑着身子往后退,脖子却往前伸着,倔强着不肯泄露自己的胆怯,可惜声音颤抖,“你……你到底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邀你同游。” 湛君急道:“我又没有答应!” 元衍搁了杯子,手臂撑在几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湛君,浅笑着说:“何须你答应?你看,你不是在这儿嘛?” 湛君审时度势,立刻放软了声调,“我不过顽皮些,只想着离家两日,叫家里人着急,日后好多爱护我些,你这样带了我走,我家里人该多担忧?” “我已经写信给你家里人了,讲你爱慕繁华,央我带你往都成去,我实难拂命,只好顺了你的意,叫姜先生不要着急。” 湛君一时语塞,脸憋的通红,最后骂道:“你怎可这般颠倒黑白?” 元衍眨眨眼睛,笑着说:“不是你讲的,我是坏人,坏人怎么会做好事?” 湛君不知为何会惹上这等人,此时已经歇了玩的心思,着急要回去,可她掀开手边竹帘,低眼见水光如绫,白鹭击水而过,是生平未见之景。已不知身处何地了。 她喃喃一句,“我这是在哪里……” 元衍回答她:“你睡了一天了,这是原江,我们坐船去都城。” 湛君拽着帘子,回了头,恨恨讲:“我说了我不去!你送我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呢?你出来不就是想玩吗?我带你玩,你不感激,怎还怨怼?你一个人,知道的又少,有我在,你不知道要多省心力,何必这般抗拒?” “我怎样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要你管我的事!” 元衍义正言辞,“你讲我不是好人,你骂我,当然干我的事。” “少装模作样,你必有所图,不妨明讲,好过这般白费口舌。” 元衍突然间正了脸色,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君的胳膊,一用力便将湛君整个人带到了矮几处,两人面目相距不过数寸,四目相对。湛君只觉心跳的厉害,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产生了这般剧烈的想要逃避对视的欲望。 他笑着说:“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所图的,便是你啊。” 他逆着光,牙齿明亮好似白玉。
第4章 湛君想回青云山上去。 她并不后悔下山,只是遇上这人,实在是时运不济。 湛君久居山间,并没有什么机会通水性,不然她就直接跳进这江里。可她不会水,且还十分惜命,于是再孤高不肯屈服,于此事也只能想想。 她不跳水,便只能任人摆布,最后被强拉上一艘楼船。 倘若她先前所乘小舟不过江上一苇,如今脚下这楼船可谓是庞然巨物,简直是座水上漂流的宫殿。 湛君从未见过宫阙,她料想应是如是,她站在登船的踏板上,失掉了言语的能力。 船上万声涌动,风声笑声歌声管弦声不绝于耳,来往众人皆是髻云高簇,眉目如花。衣香鬓影,非复人间。 “停在这里做什么?”元衍从后面拢住湛君肩膀,带着她往楼船上走。 此人先前的轻佻之言犹在耳畔,此刻又做这般举动,湛君恼怒起来,挣扎着要脱离他。只是两人力量悬殊,湛君未能如愿,无可奈何被他挟制着登上了船。 一群人笑着围上来。当然,都是围元衍去的。 元衍先同这帮女子调笑了几句,又问:“青娘呢?” 有女孩子飞快指了一处,“在那儿呢!” “是吗?多谢你了。”元衍朝那女孩子笑了笑,搂着湛君往她指的方向去。 那女孩子因元衍单独同她讲了一句话,如同醉了酒,不知今夕何夕了,身旁她的朋友,因嫉妒同她打闹起来,一群人嘻嘻哈哈,笑声清脆如银铃,仿佛这一生没有过哀愁。 元衍的手一直不曾离开过湛君身体,湛君对此抵触至极,可无论如何抵抗,不能撼动他分毫,反而叫两人挨得更近了。 元衍搂着湛君肩膀进了那道门。房内正有一女子对镜梳妆,问声回头,大约双十年岁,绿鬓红颜雪肤花貌,见到元衍,笑道:“是二郎啊,真是许久未见了。”眼睛紧接着挪到湛君身上,目光亮了亮,新奇问:“这是哪来的小娘子?我阅美无数,还没见过更标致的。” “我也觉得她美,观音似的,不过在我心里,还是青娘你更美些,她还是个小孩子,比不得青娘你。” 青娘以手掩面,笑得身躯颤动,讲:“真是这样吗?我可要信了。” 元衍道,“如何不真?”说罢亦笑起来。 只有湛君气愤难当。 元衍再一次攥住湛君挣脱的手,对青娘道:“青娘,劳烦你给她收拾一番,你不晓得,她前几天扮做路边一乞儿,真是不能入眼,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伤眼睛。” 湛君闻言大骂,“谁又叫你看了呢?难道全天下只你一人生了对臂膀?专爱管别人的闲事。” 青娘觉着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元衍将湛君往青娘处推,“青娘,人交给你。” 青娘顺势抓住湛君的手,把人带到眼前,笑着应道:“交到我手里,二郎放心好了。” 元衍又去看湛君,面有揶揄之色,“那过会儿再见。” 青娘笑着将盛怒的湛君按在了妆台前,抬起湛君的下巴左右看她的脸,再一次由衷赞叹,“美的不似凡人,我手底下那些女孩子,当真只是脚下泥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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