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君道:“法师,我见到您真是高兴,别来无恙?” 方倩为自己的安然无恙感到羞愧,面对此问实在无话可说,于是落荒而逃。 湛君很是愕然,下意识要追出去,人却被拦在门内,元衍不叫她出这道门,她只好高声朝方倩喊:“法师留步!法师!我还有话要说,法师!” 方倩最终又回到湛君面前,念了声佛,问道:“善信要说些什么?” 湛君语气很急:“法师,你从都城来,可知道平宁寺里我的朋友识清如何了?” 方倩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都城生乱,纲纪败坏,竟有数十骑匪兵闯入平宁寺奸/淫寺尼,佛门清净之地一时化作炼狱。有寺尼不肯受辱,四五人聚集在一处,以佛经聚塔,引火烧身,来保全侍奉佛祖的清白之身。因效仿者甚多,火势连片成海,百年宝刹毁于一旦,永安塔未能幸免,这座京中最高造物烧了足足半月才熄尽火光。 可这些都与方倩无关。 她是在西去的路上听说这些事的,七夕那天白日,她便被人强带离了平宁寺。她宁愿死在那场大火里。她逃离了那架马车,想要回到平宁寺去,但不能如愿。 方倩自此认定佛祖并不仁慈,不然人间何以这般多磨牙吮血的恶鬼? “阿弥陀佛。” 方倩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方倩和元衍在石径上相逢。元衍看到方倩,脚步停住,少时,他朝方倩走过去,到了跟前,行礼后喊了一声姨母。方倩没有应,元衍也没再说话,只有树上蝉鸟乱鸣。 方倩到元府时,元衍本在元佑书斋议事,听到消息,告了退特意去见人。方倩一进府便去了方艾处,元衍到时,方艾拉着方倩的手在说话,郭青桐照旧侍立左右,张嫽与元希容离得远些,两人对坐,面前各放了杯茶,一个仰首细听,一个垂目神游天外。还是张嫽提醒了句,元希容才回了神,站了起来。一时间屋内所有人尽看向元衍。 方倩自与方艾相见面上便一直带着淡笑,见到元衍时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是对方艾说:“阿姊,容我先告退,我有话要与二郎说。” 方艾笑道:“你两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方倩但笑不语,站了起来。 方艾念她这妹子许久,今日才相见,如论如何也不会难为她,便也跟着起了身,戏道:“你养大的他,你两人亲厚,我这个母亲也比不上,你与他有话说,我自挪腾地方给你,你这一路上辛苦,只歇着吧,我去庖厨瞧她们准备的如何了,你来了,我可不敢不尽心。” 方倩含笑将方艾送到门外。 方艾都已走了,旁人自然也不留待。张嫽与郭青桐一道跟去庖厨,元希容觉得无趣,自行回住处去了。 方艾一离开视线,方倩便陡然变了面目。对于方倩的愤怒,元衍寻不着来由,“姨母,怎地如此神情?” 方倩冷笑道:“你母亲说我带大你,我不敢贪这份功劳,我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英杰?折煞了我!” 元衍皱起眉头,“姨母在说什么?” 方倩道:“你当真不明白?” 元衍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倘若他有亲人死在那晚的动荡里,那么他是不必受到这般诘问的,无人可以知晓他长久以来包藏的祸心,可他到底是个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戕害骨肉至亲,所以后果是他需要承受来自许多人的责难。 元衍并不想欺骗方倩,他知道自己是方倩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他对她说谎,她会非常失望,而且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欺瞒。 于是元衍说,“所以,怎么样呢?不可以吗?我想要做皇帝,旁的人可以,难道我就不行吗?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亡的国,都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且并不是我,我没有纵兵闯宫,弑君的也不是我,杨氏做下的一切是我唆使的吗?我只是任由了事情发生并在那晚活了下来而已,是我的错吗?姨母是想我做忠臣检举杨氏的不臣之为吗?我为什么要?” “为了天下苍生,你眼看生灵涂炭,于心何忍?倘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他们便可免于灾祸!” 元衍笑出声来,“姨母,你又不是孩童,怎么讲得出这般无知之言?杨氏那等之势,天下绝无太平的可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孟氏必得诛灭杨氏,可杨氏难道会引颈待戮?便是杨氏父子伏诛,可奉州有数十万兵马,尽是杨氏旧部,孟氏绝不会姑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玉石俱焚才能博出一线生机,天下一样是要大乱,至于杨氏又是如何选的,姨母已然看到了。是天助我得偿所愿!” 方倩紧闭双眼,喟然长叹:“是天地不仁。” 两人不欢而散。 一整个白天过去,杳杳暮色里两个人再见,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 方倩道:“我听说她兄长死在她眼前,她因此大病一场,她痛苦时,你在想什么?” 元衍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只是个意外!” 方倩嘲弄道:“你想说你不知情,可这消弭不了你对她的伤害,你原本可以使她免于痛苦的,不是吗?” 元衍看着方倩冷笑,“姨母是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有错是吗?那好,我如姨母的意,是的,我有意窃国,绝非良善之辈,我百般算计,引得心爱之人与我反目,她恨极了我,甚至想我死,可又怎么样呢?我攥着她的咽喉,要她死她便不能生,要她生她便不能死,叫她恨我吧,我冷眼做了帮凶,她应该恨我!可她即便是恨我,也仍旧是属于我的。” 方倩仿佛才第一次认识他,满目不敢置信:“你简直疯了!” 元衍反问:“这便是疯了吗?” 方倩撇过脸不再愿再看他,愤怒和失望叫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你还太年轻,妄以为能够掌控一切,你非得刻骨铭心,才会知道教训。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样的话,往后我再不管,天底下再乱,一尊佛像还放得下,我躲进我的佛堂,不再说你一句话,我再不管你了。” 方倩离开时没有回头,元衍愤怒之下亦拂袖而去,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元衍本要回住处去,可那儿住了另一个给他气受的人,于是硬生生折了脚步,不拘往哪儿去,只叫他能排遣就好。 元衍喝的烂醉,人定时候撞开了书斋的门。 湛君早安歇在榻上,已睡得熟了,被这一番大动静吵醒,坐起来,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几个使女围着元衍,想为他换衣梳洗,他却不停留,摇摇晃晃径自往床榻去了。 使女们面面相觑,榻上躺着什么人她们都清楚,如此一来,便也不好再没眼色上前,于是飞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在外头等候吩咐。 湛君好容易看清了人,一下子清醒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元衍实在醉的厉害,他行至榻边,定住了。 湛君还在想他究竟意欲何为,忽然见他没任何预兆地往下栽去,咣当一声砸在榻上,昏死过去了。 他仿佛真的死了一样,湛君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走了两步靠近了他,隔着长远的距离伸出了脚,够了够他的肩膀,略点了点,没有反应。湛君恶向胆边生,趁此良机,心中的仇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她跨一大步到了他眼前,居高临下看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提起脚就往他脸上辗去,嘴里不停地咒骂。
第58章 过了一会儿, 湛君累了,停下打骂在榻上坐了,双眼仍恨恨地看着元衍。 元衍对遭遇的一切全无反应。他睡的很安静, 可一双眉紧蹙着,想来也并不怎么安稳。 湛君盯着元衍, 好久了,他一动不动, 湛君忽然想:“或许他死了?”湛君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 “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 旋即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 他该死。 他怎么不该死呢?那么多人死了。阿兄,她的阿兄,她才见了面才的阿兄, 对她那么好的阿兄, 死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死了。 “他现在就这个样子在我面前, 如果这样我还不为阿兄报仇, 哪里还能算个人呢?我要他死。” 一个“死”字在她脑子扎了根, 无论无何也拔除不掉,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聒噪—— “杀了他, 杀了他……” 三个字循环往复,有如念咒。 湛君给念到双目失神, 缓缓伸向他裸露的修长的脖子, 喉结就在她的手指下滑动。 杀了他。 湛君一瞬间睁大了眼, 手背上青筋暴起。 元衍察觉到了痛苦。这痛苦来的莫名,他该很快活才是, 明明她就依偎在他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喁喁细语,字字都是爱意,双手还勾抱着他的颈,一下一下的荡…… 元衍一下子睁开了眼,透过赤红的双目,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狰狞的脸。 看见元衍睁开了眼睛,湛君有那么一刻的怔忪,但也只有一刻。她大喊:“你去死!去死!” 湛君一介弱质,绝不是元衍的对手,只一下,形势立即颠倒。 “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湛君被压在榻上,双手仍高举着抓挠,“我要你死!” 元衍遽然安静了,因为他看到了眼泪。 湛君湮灭了她所有的气焰,无声流下眼泪,“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这样了呢?” 元衍的心撕开了一样疼。 脚步声纷乱,使女推门而入,见内室境况,不由得惊呼出声。元衍回望一眼,怒斥:“都滚!”使女们潮水一般散去。 内室又安静下来,湛君断续的哭声清晰可闻。元衍把湛君抱在怀里,湛君没有反抗。 就像在梦里那样,元衍把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后,他忽然道:“对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一夜相对无眠,各自睁眼到天明。 曦光透过窗棂,使女在门外道:“二郎,夫人有召。” 元衍看了眼怀里人,道:“说我有事。” 使女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事关方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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