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跪下领旨:“臣遵旨。” 简简单单三个字,再没有别的话,就像当初太子恳求先帝要调他出宫,李显也不曾做任何辩解。 乾兴帝就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 等两人退下后,乾兴帝朝他最新提拔的大太监万公公哼道:“看来,朕给他们的惩罚还是太轻了。” 这位万公公,是十八岁的小万公公,他的干爹老万公公早在先帝下葬之后,便主动请辞回乡养老了。 古往今来,对旧主过于忠心之人,肯定不会受到新主的重用,与其留恋权势最后被人安个罪名排挤,不如自请离去。 小万公公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为了不跟着干爹一起失势,他聪明地抓住机会,当着干爹的面在曹太后、小皇帝面前伪造了先帝遗言,然后凭着此功顺利坐上了干爹曾经的位置,包括“万公公”的名号。 万公公在宫里住了十几年,早已熟知小皇帝的脾气,闻言凑到乾兴帝耳边,低声道:“皇上不必生气,从京城到贵州千里迢迢路途艰难,王爷与李三郎都是金窝窝出生的金贵人,路上难免有个水土不服头疼脑热什么的,能不能顺利走到贵州都不一定呢。” 乾兴帝果然大喜,看着万公公道:“给黎王安排的随行太医,你要亲自挑选,务必挑个医术精湛的,药材也要挑库房最好的一批。” 万公公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皇上放心,奴婢记住了。” . 从乾清宫出来后,二皇子黎王没有跟李显说一句话,直到回到寝宫,进了内室。 他坐在椅子上,垂眸沉默许久,才看向站在一旁的李显,苦笑道:“是我连累了你。” 李显看过来,低声道:“王爷何出此言,承蒙先帝赏识,命我陪在王爷身边,此番能随王爷出去历练,亦是我之所愿。” 京城就这么大的一块儿地方,他真的想去外面看看。 黎王:“就怕你跟我一样,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李显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就像王爷说的,能够教化当地百姓,改善当地民生,同样也是大功一件。” 黎王看得出来,李显对随他去贵州就藩确实没有任何怨言,这份心胸与抱负,连他都自觉惭愧。 他站起来,握住李显的肩膀道:“好,那你就陪我做好这个王爷!” 两人刚交完心,乾兴帝的封藩圣旨就送来了,命黎王三日后动身启程。 李显得以出宫与家人惜别。 云珠一听到消息便赶回了娘家,她过来之时,就见父亲正与弟弟说话,母亲嫂子坐在旁边,眼圈都是红的。 云珠忍了一路的眼泪顷刻滚落。 那可是远在西南的贵州,大夏最穷的地方,弟弟才十五岁,连今年的生辰都没过,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得吃多少苦头? 云珠舍不得,既心疼也担心,最怕的是乾兴帝鼠肚鸡肠,一辈子都不调弟弟回来。 她扑过去,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傻弟弟。 李雍偏头,可女儿的抽泣声还是传进了他耳中,从小疼到大的姑娘,出嫁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李显察觉到,他的衣襟被姐姐的眼泪打湿了。 他真的不怕去贵州,可姐姐母亲的眼泪叫他也跟着难受。 “姐姐,不哭了。” “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我跟在王爷身边,无论去哪,衣食住行都不会比在京城这边差,你们真的不用担心。” “我会常常给家里写信的,也单独给你写。” 云珠不听,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就是要弟弟近在眼前。 最后还是孟氏、顾敏一起将云珠从少年郎身上拉开了,带去后院安抚。 李雍叹口气,继续交代儿子到了外面要注意什么。 李显跪在父亲面前,耐心地听着,等父亲说完,他才道:“儿子的事儿子心里有数,我不怕贵州苦,只放心不下您与大哥。” 姐夫曹勋是国舅,既有实权也有城府,他料定姐姐那边不会有事,最多跟太夫人潘氏闹一些口角。 可乾兴帝已经恨上了李家,针对父亲与兄长只是迟早的事。 李雍笑道:“咱们李家代代都是忠臣良将,没有真凭实据,宫里也不敢随意安个罪名给咱们,最多找理由贬官外放。我呢,在边关连吃了三次败仗,脸都丢到祖宗们那去了,自那之后,天塌了在我这里都不算大事,更何况区区官职调动。你大哥更是个心宽的,只要有酒有肉,叫他去军营当个小兵他都乐意,哪个也不用你牵挂。” 李显想想也是,笑了出来。 傍晚,李耀从宫里下值回来了,半路遇到曹勋。 李耀心情不好,看曹勋这个皇帝亲舅也不顺眼,未予理会。 李雍、孟氏依旧好好招待了女婿。 小舅子要远行了,曹勋陪妻子回趟娘家合情合理,过了今晚,他也没有其他机会单独见李显。 吃席的时候,只四个男人坐了一桌,云珠今晚要住在家里,索性没来前院见曹勋。 李耀不屑跟曹勋抱怨小皇帝,父亲弟弟都不好酒,他自己一碗一碗地灌着。 曹勋要敬他一碗,李耀随手一挥,碗歪了,酒水洒出来,打湿曹勋的衣襟。 李雍立即臭骂了儿子一顿。 曹勋笑道:“无碍,擦擦就好。” 他离席站到几步之外,一手提着衣襟,一手在身上寻找帕子。 李显见了,取出自己的帕子,走过来帮姐夫沾酒。 曹勋看着面前的少年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今后凡是要入口的东西,都要交给可信之人。” 李显眼睫微动,继续专注手里的事。 曹勋:“贵州巡抚曾桉与我有旧,如遇生死危机,可暗中请他相助,‘曾少峰’三字便是信物。” 李显将洇湿的帕子翻了一个面。 曹勋最后道:“照顾好王爷,也照顾好自己。” 李显微微颔首,转身回了席位。 李雍扫眼小儿与女婿,什么也没问。 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包括骨血至亲。
第54章 指腹沿着他的喉结划了两个圈:“要去吗?” 李显随黎王离京那日,一早就下起了雨。 正是六月中旬,雨水本来就多,因为出行不便,都没有多少百姓来围观黎王就藩的仪仗。 昨晚李显便回宫在黎王身边待命了,今日也没有时间再回家。 孟氏带着女儿儿媳早早出了城,在城外等着再见儿子一面。 淅淅沥沥的小雨让平整的官道也变得泥泞,娘仨的裙摆都沾了泥点,鞋底更是不见平时的整洁。 终于,黎王仪仗出了城门,前后左右都是护卫,中间是几辆马车。 此时此刻,李显陪着黎王坐在第一辆马车当中。 即将经过娘仨身边时,马车停了下来。 李显在黎王的授意下下了车,黎王透过挑起的车帘看了眼路边泫然欲泣的三位女眷,微微颔首,帘子转瞬落下,他也无意与宁国公府的女眷寒暄什么,没有意义,被人传到宫里,只会给宁国公府添更多的麻烦。 “母亲,嫂子,姐姐。” 李显冒着细雨走过来,依次唤道。 云珠早已将头顶的伞撑到弟弟这边,说不出话,她紧紧抱住弟弟。 换成哥哥,她或许不会如此揪心,弟弟才十五岁啊,长得再高,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 云珠知道,很多武官家的子弟都会在少年时期出去历练,像曹勋当年便是十六岁去的边关,谢琅也是相似的年纪就去了军营。 云珠还记得,谢琅离京的时候,她们这些同龄人还讨论过他一段时间,曹绍羡慕又向往,因为潘氏不肯放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孙玉容佩服又担心,怕谢琅在战场受伤,断胳膊断腿什么的。云珠当时根本没有太大的感觉,最多就是看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希望谢琅最终能平安归来。 如今轮到自己的弟弟,云珠才真正明白什么叫骨血至亲、牵肠挂肚。 一想到弟弟可能会生病身边却连个亲人都没有,想到弟弟可能会随着黎王被想方设法奉承乾兴帝的地方官员欺凌打压,云珠的心就像被人拧住了一样。 李显抱着已经比自己矮了一点的姐姐,笑道:“早知道姐姐又要哭,我就不下车了。” 云珠头抵着弟弟的肩膀,只想抓紧时间多抱一会儿。 李显低声道:“姐姐安心等着,一定会有你我姐弟在京重逢的那一日。” 除非大夏与周边诸国永无战事,否则总有皇族要倚仗李家男儿的时候。 兄长是天生的虎将,他也不会比兄长差什么。 他牵着姐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好让姐姐知道他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曾经单薄瘦弱的小孩子。 云珠捏了捏弟弟的骨肉,对比哥哥与曹勋的,弟弟明明就还是孩子。 可她明白弟弟的意思了,收住眼泪,强扯出一个笑容:“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按时吃饭,多吃点,不说长哥哥那么壮,至少也要跟爹爹齐平。” 李显:“好。” 云珠把位置让给母亲。 该嘱咐的早嘱咐过了,孟氏看看儿子身后的马车,轻声道:“你在家里是弟弟,却比王爷年长了一岁,一路上既要敬重王爷,也要照顾好王爷,事事细心谨慎。” 李显点头。 不能让王爷久等,顾敏简单道:“弟弟孤身在外,千万要多保重。” 李显谢过嫂子,转身上了马车,回头最后看眼家人,笑了笑,进去了。 黎王看着这个素来稳重的李家三郎在一侧落座,看着他闭上眼睛敛去所有情绪,也看着他渐渐转红的眼眶。 黎王低声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同样是背井离乡远赴西南,李显至少还有真心牵挂他的家人,他呢,出生不久就没了母妃,父皇只有三成的心思分给儿女,他最多只能分得这三成中的一成,随着父皇的离去,他就只剩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恨不得他死在就藩路上的弟弟。 李显睁开眼睛,看着黎王偏过去的苍白脸庞,他拉过黎王的手,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曹”字。 虽然这个字很复杂,但黎王是看着李显一笔一笔写的,自然认了出来。 他不解。 李显倾身,将曹勋的三句交代告诉了黎王。 “我想,他这些话其实是说给王爷听的。” 小舅子亲,还是有血缘关系的王爷外甥亲? 毫无疑问,一定是外甥。 黎王的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位舅舅伟岸挺拔的身影。 自打曹勋去年三月回京,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没有一次是单独见面,两人的谈话不过是他客客气气喊声舅舅,曹勋笑着点点头罢了。 黎王看得出来,曹勋待乾兴帝的态度更亲近些,可那时候乾兴帝是太子,曹勋真对另一个皇子外甥表现出关心,便成了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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