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勿论所杀之人的质量。 江湖中人,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行侠仗义,所杀之人大多是盗贼流寇之徒,最多杀一个门派掌门, 已然是江湖中人人传颂的壮举了。 但刘丰这辈子, 在他的谋划之下, 杀过叛将, 杀过户部尚书, 杀过王爷,也杀过大行王朝后宫的贵妃。 可以说,他所杀之人,都是江湖中人所触及不到的层次。 也许他作为强者的唯一短处就是不会武功,但从另一方面看, 不会武功,又恰恰是他比寻常强者更强的明证。 但当下的强者却犯了难。 这辈子杀了这么多人,实则没有一个人是自己想杀,皆是完成任务而已。 拿了周豆豆一件衣服, 是他平生真正作为杀手的第一次交易;杀张名堂为周大成一家报仇,是他平生为了自己, 想杀的第一个人。 方法很多, 可他却第一次,顾及了代价。 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任务杀人, 要的是一个目的, 为了目的可以考量代价。但报仇雪恨, 则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杀张名堂就是杀张名堂,若是因为报仇而伤及了他人,便不是冤有头债有主。 杀手刘丰觉得,自己像个大侠。 而大侠的准则就是:所作所为,以不侵犯弱者的生命和自由为边界。 诡计永远难保万无一失,于是玩了一辈子诡计的刘丰,决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刀真枪地拼一把。 细想想,自己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大行王朝垮台之后,他其实便有了轻生之意,因为从处事司出来后才发现,他这辈子,从来没找到活着的价值。 藏了一路的钱,他不可能有一天还会回去把它们挖出来,潜意识里,也不过是想让将来的有缘人找到这些钱。 看了一路的苍凉景象,看了一路的黎明百姓惨死,他发现,一个人不管是饿死的,冻死的,得病死的,还是被人杀死的,死得都无比痛苦,从未有过安详之色。 乱世自会杀人,可是他刘丰在太平盛世的年景里,杀的人不比他在乱世看到的死人少。这里面有几个是真正穷凶极恶的?那么那些无辜者,牵连者,在临死之际,是不是跟他在乱世所见的一样惨? 他若本是个薄凉之人,如今也不会产生这种愧疚。可问题是,这些年之所以杀了这么多人而毫无愧疚,一则是大行王朝让他杀的,他觉得并无罪恶;二则更重要的是,他杀了那么多人,却从未见过死人,未见过人死之时的无助和惨烈。 无知便无畏,没见过便不会有感触。 所以他见到之后,更觉此生既无牵挂,更无价值。 买了一块油饼上山,吃完后,随便是哪里吧,饿死也好冻死也好,总归是让老天收了自己。 是周大成一家救了自己。 真正地救了自己。 他发现这家人很有意思,在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岁,他们夫妻俩家人全部死绝了,没了出路,不敢下山,带着个孩子。可就算这样,他们还是想活,拼了命地想活。 他们在半山腰搭了个窝棚,每天缺吃缺喝,毫无出路。可是周大成一家却还有念想,觉得总有一天张大帅会打赢,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下山进城。觉得总有一天乱世会过去,他们的孩子会娶妻生子,周家还能兴旺,他们有盼头。 在他们见识了全村被屠杀、见识了无数百姓惨死之后,居然还能有这种盼头。 于是刘丰留了下来,死皮赖脸地蹭着周大成一家的浓郁期盼。 结果自然是不如意的,周大成夫妻惨死的那一刻,他已做好决心,要把他们的孩子养大,一定要养大,让他好好活,将来娶妻生子。 他从周大成一家的身上,已经学会了这种,对未来的期盼。 刘丰的脑袋很好,当然很好,所以那一刻他其实已经想好了以后怎么活,怎么带着周豆豆,在这乱世活下去。 可是周豆豆随即的死让他有种“道心破灭”的感觉。 那么,既然周豆豆也想报仇,便报仇吧。 杀人,他在行。 只是这一次,不能有无辜的代价,要像一个强者,像一个大侠那样。 于是,杀手的最后一条路,一命换一命! 县衙的大堂里,张名堂带着上百人在喝酒狂欢。 刘丰趁着乱,偷偷摸进了张名堂的卧房。 他没找到刀,城里不让卖刀,所以他买了一个碗砸碎,身上只带了一个碎瓷片。 蹒跚着佝偻的身体,一下一下爬到了房梁上,房梁正下方,正对着张名堂的床。 张名堂血气方刚,本就有武功,再加上几年的战场厮杀,更加难以对付。 所以这是刘丰能想到的唯一的机会。 他很有耐心。 外面人声鼎沸,一群人喝了很久很久。 他听到了他们大碗撞大碗的喝酒声,听到了起哄让那些村姑跳舞的声音,听到了他们叫着闹着吃那大乌龟的声音...... 一直到了丑时,声音才慢慢停歇。 张名堂醉醺醺地进了卧房,一边还搂着一个女子。 刘丰从房梁上看见他的样子,微微笑了笑。 张名堂拉着两个女子上了床,紧接着便是窸窸窣窣地脱衣服,然后再是粗野的喘气声,整个床的吱吱呀呀声---- 刘丰没动,他在等。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事儿。 十年前,当时大行王朝处事司再一次招人,那一次,刘丰是考官。 眼前有三个人。 刘丰的问题是:“让你们杀一个人,一个你们打不过的人。你们觉得,杀他的最好时机是什么?” 第一个人说:“我会在他全家人面前杀他,让他感受那种羞辱!” 刘丰说:“出局。” 第二个人说:“我会在他走夜路的时候杀他。” 刘丰说:“黑灯瞎火你也打不过他,出局。” 第三个人说:“在他撒尿的时候杀他!” 刘丰笑了:“为什么?” 那人说:“撒尿的时候,是最松懈的时候。而且男人撒尿的时候,绝不会手持兵刃,所以确保他是赤手空拳的!这时候我拿着刀突然杀出,直指他下面,他一时间的反应,大概只能是把下面的东西放回去,他用手放回去,我就刺他脸!” “好!”刘丰大笑,“你可以进处事司。” 过后刘丰自己想想:其实撒尿的时候,还不是一个男人最松懈的时候。 张名堂折腾了很久后,终于,挺动的身子不动了,浑身一哆嗦,然后把那两个女子一人推到一边,自己闭着眼深喘着气,一脸舒缓地躺在床中间----- 就是此刻!! 刘丰为了避免砸到那两女子,特地缩成一团,然后从房梁上跳下,直奔张名堂! 那床瞬间就塌了,两名女子吓得仓皇跳出。 张名堂还没来得及睁眼,陡然间浑身剧痛,瞪着眼睛喝道:“谁?!” 迎接他的是刘丰的瓷片,刘丰按着他的头,瓷片狠狠扎入他的喉咙! 张名堂最后的挣命一击是把刘丰狠狠踢出,刘丰单薄的身体撞在墙上,感觉整个身体都垮了。 可是张名堂只往前一冲了半步,继而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杀人啦,杀人啦----城主被人杀啦----”两名女子吓得嘶声力竭,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大喊大叫。 刘丰一边用力咳嗽吐血,一边夺门而逃。 县衙里的人大半都喝醉了,所以被惊醒的几个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往张名堂卧房冲,只有刘丰老头儿是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跟着叫:“不好啦,杀人啦,城主大人被人杀啦!” 这些人一听这话,立刻就加快速度往里面冲,刘丰居然就这么逃到了云峰城大街上! 一群跟着张名堂卖命的人冲到房内,看到凄惨景象,张城主已经死绝了,问那两个女子:“谁杀的?” “就---就是刚刚那老头!” “天哪,被他骗了!”一个大汉扯着嗓子喊道,“快,通知兄弟们封锁城门,然后挨家挨户搜!我刚刚看那老头脚步不稳,他跑不远!” “对,是张城主给我们带来了好日子,我们要为他报仇,抓住那老头!” 这一下,整个云峰城都乱了起来。 刘丰知道自己跑不出云峰城,所以他根本没往城外跑。 临死临死,本打算跟张名堂一换一,却没想到还让自己跑出了县衙。 这一刻,他想到了,周大成一家。 “豆豆,你的仇我报了!”刘丰恨恨地道,继而又觉得,人生第一次,有意义。 一想到周大成一家,他居然立刻又不想死了。 事到如今,他想活。 大街上已经亮起了火把,刘丰慌忙窜到一旁的小巷,再从一个小巷窜到另一个小巷。 既然想活,刘丰就打算,找老朋友叙叙旧。 他有一个老朋友,恰好住在云峰城。 一个巷子一个巷子地窜,终于,到了城南一个幽深的巷道,刘丰咳着跑到第四家人家,猛地砸门。 刚砸了一声,门就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光着头,瞪着眼睛看着刘丰。 “邹大仙,好久不见。”刘丰惨笑。 小老头一把把刘丰拽到屋里,厉声喝骂:“刘大杀手,你特么惹了什么祸?” “杀人了,杀了张名堂。”刘丰说,“现在全城在抓我。” “放屁!”邹大仙又骂道,“你杀一个人,需要弄出这么大动静吗?” “不骗你。”刘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此次来,求条路。” 说完,拍了两枚铜钱在桌上:“给我算一卦!” 邹大仙,刘丰二十多年的老友。 邹大仙也是杀手吗? 不是。 邹大仙是个算命的。 那刘丰这几十年都在处事司,为何会有一个算命的好友? 因为处事司那屋子隔壁,就是卜事司。 大行王朝,官方没有国教的。 佛门道门,都可以在大行王朝的国土上传道收徒,这些大行王朝都允许,但是皇帝,皇家,都是不信这些的。 大行王朝官方对于这一类学问的态度是“凡事皆有其理,不必求助鬼神”。所以大行王朝有一个赫赫有名的衙门----天工监。 天工监的那帮人,全部都是博览群书不信鬼神的,他们会研究一件事儿的本源,比如瘟疫,会研究瘟疫的来源,传播方法,阻止手段,药物,绝不会去说“这是惹怒神明的后果”。 然而,私底下,大行王朝皇室却对“鬼神论”又有些暧昧态度。 明面上表示“万物有理”,私下里却又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纠结来纠结去,也就有了卜事司。 所以说,卜事司就跟处事司一样,属于不能让百姓知道的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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