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如此,梁拾鸩也没试图作挣扎。 她垂着头低声说了句:“我没有觉着你讲的故事乏闷,就是怕像这样我忍不住出来了,你也舍不得放我走。” 在一刹的冲动后白居岳的理智很快回归,他将目光凝向他拽住的极纤细的两只手腕,梁拾鸩的确应该害怕他舍不得放她走。 可她虽然说了那样的话,却似乎并没有太多自觉。 片刻后,梁拾鸩便又将头重新仰了起来,看着他道: “但我既已出来了,你便接着讲吧,白居岳。 你瞧很早以前你就把我调查个底朝天了,但我要了解你的过去还真就只能靠你自己的口述。” 他们的声音虽然都嘶哑着,但梁拾鸩的眼神极尽清澈,让白居岳将她瞳孔中映照出的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鬓边有几许驰马赶回时散落的碎发,他一瞥自己的衣袍亦有许多不平的褶皱根本忘了整理。 他还能掩藏些什么呢? 白居岳问自己。 他了然纵将自己眼底的幽黑尽数吐尽,亦不可得那份清澈,却还是开了口。 “成庆元年二月廿十,我回到山西本欲返师门告诉师父师兄,往后还是一心修习医道不会再去考那些劳什子试,却撞见发丧的队伍。 发丧的人我认识,叫孟全胜,正月里走路上跌了一跤没爬起来就给马车碾了腿,我见骨伤难复当即要用截肢术,但师父告诉我上麻沸散前,孟全胜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腿。 于是孟全胜死了,我意识到我分明见过土崩瓦解之祸,岂可耽于晏安无事之日。一路策马回京,受黎妃举荐为太子师……” 白居岳见梁拾鸩的双唇反复开合了几次,明晰她大抵有话想说,便顿了顿。 他猜测她也许想他如何成为太子师一段说得再详细些,他铺陈许多无谓的心路,这更显重头的事却一句带过,他讲得这故事若是作文章,怕是入不了眼。 却听:“孟全胜的死你很难受吧,除开嘉盛十六年的二月十五,这是你提到的第二个具体日子。” “不。” 白居岳驳斥得极快,以至于其后的解释就显得慢了,像沉吟半晌后才编罗出来的一般。 “只是让我醒悟,我要得并非医几人而乃治此世。” 不料梁拾鸩的下一句话更没有边际: “但你治世之时也没有放弃修习医术,你是想要医治天下人。 你拿得起医人的术具,亦拿得起治世的笔锋。” 他这双手为得真是治世医人么? 白居岳的目光再次落回他锢住她的手腕。 无法放手的,难道不是控制与占有。 梁拾鸩的双手无法再做出任何他意料之外的举动,于是白居岳毫不费力地从她的袖袋中拔出匕首。 他的手是可以拿笔,可以行医,更可以执生杀予夺的锋刃。 不过此三者,白居岳皆示于人前。 但他的鸩儿既说了还欲多了解他些,他总该再袒露几分隐于人后之处。 白居岳将匕首的刃尖调转朝向自己。 梁拾鸩挣扎起来,眼神满是惊惧不解。 她喊道:“白居岳,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你不可以伤害自己!” 但白居岳还不能放手,他记得她的这双手前次是如何拦下那把刺向他的匕首,只能用言语安抚道:“鸩儿别怕,我有分寸,不会伤你亦无意自伤。” 与此同时,匕首扎入层层衣物,倒也正如白居岳所言极有分寸地停在会刺破血肉的毫厘之前。 接着呲啦一声,从最外侧的公服到贴身的内衫,皆被从胸口划开一个巨大的缺口。 衣冠不失,行立不偏,是白居岳无法舍弃的伪装,是他附之于骨血上的人皮,让他对镜自视亦可自恃万无一失。 直至在梁拾鸩面前,他剥开了自己。 仙鹤补图被一分为二,匕首切断鹤翼,倒仍是留下冠顶那一抹朱红未触分毫。 一月前梁拾鸩为白居岳换药时,曾见过他满身的疤痕。 但现在袒露在她面前的躯干,除开正胸那道伤口愈合后长出的新肉仍略微有所凸起,其余细碎的伤疤几乎已全部消失。 裸露的肌肤紧实而平整,似乎正如李任行曾言白居岳可以轻而易举地祛除他所有的疤痕,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刻意留下。 不知目的,不知缘由地被牵引,一切就好似回到最初。 从双生子到落胎,从白居岳的故事到他突然拔出匕首…… 梁拾鸩很努力地在试图理解一切,可是惊忧惧、爱憎怨种种情绪加之一种巨大的迷惘完全笼罩了她。 她听白居岳说:“成庆元年正月十八,拦下我为孟全胜施截肢术的不是因为孟全胜清醒时说过无论如何都要保下他的腿,而是师父对我说的另一句话。 他说:‘居岳啊,如果你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要冒着骨坏人死的风险依然要保住一双腿,那为什么你明知道用银针封穴根本治不了你的病只是让你看起来无恙,你却要一直用呢?’” 银针封穴,那是什么意思? 借着匕首的指引,梁拾鸩才发觉它指向的几处看似平滑无暇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着和刃尖同样的银芒。 看起来无恙…… 白居岳的病不应该已被李任行治好了么? 如今连伤疤都快完全消去。 梁拾鸩没有任何头绪,只能怔怔地看着白居岳继续讲: “鸩儿,我掩得住病状,祛得掉疤痕,连草药我都可以调至几近无味,但我心知肚明我的病症绝无可能治愈,从十数年前起,无一日不用药施针,却也不过是能拖则拖延缓时日罢了。 我师兄李任行三月里同你说我的那些闲话就是想告诉你他救得了我一时,治不了我一世。” 梁拾鸩感到手腕一松,白居岳终于放开了她,或者说他的手就像骤然失去全部力气一般脱落垂坠下去。 “其实想来我所谓志在治世,不过是一心逃避自己是个无法自医的病人。 我惯会如此,我母亲同高员外的事让我从读书逃去学医,孟全胜的死又让我从医道逃去朝堂。 前次让你离开也乃有意提前赴死,去逃避来日苟延残喘的难堪。” 梁拾鸩终于渐渐明白过来白居岳想吐露的先是像前次那样一句命不久矣,而后便是倘他多活几日最终也难免落得苟延残喘的……难堪。 她看着她眼前这个男人,官袍之上傲于青天的白鹤被匕首斩成两半断开,双眸中如镜面无风无波去映照天地昭昭的那汪墨潭被红色的血丝切割得四分五裂…… 颓丧,梁拾鸩绝想不到有一日她会把这样一个词用在白居岳身上,他唯余下不偏倚的便是他的脊背。 “咳咳咳咳……” 然而随着他侧过头捂住嘴的几声闷咳,那脊背也晃动了。 这是……难堪么? 不,绝不是。 梁拾鸩想自己生病时连床都下不了,没生病的时候也时常在白居岳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不是早比他难堪千万倍了。 “人说求不得方生欲念,我难以自控竟图以掌之天下来弥补,我见己如迟暮你若朝阳便妄思据为己有。” 梁拾鸩忽然想起圣寿节前夕她被三姐的遭遇一吓,自怜自艾问白居岳她于他可有一个耳朵多的那个晚上。 当时白居岳是如何做的?他把她提了起来。 梁拾鸩贴到白居岳跟前踮起脚尖,用手把他别至一边的头重新转了回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认认真真地说道: “白居岳你替人看诊时会觉得病人难堪么? 人又非神鬼妖魔岂可能无病无灾。” 不知是她贴他太近,还是因为惊诧,白居岳的瞳孔显得格外的大。 梁拾鸩不光可以从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还能捕捉到一些极微末的情绪,譬如一闪而过的亮光。 虽然很快那光就隐没在深深的墨色中,但她至少看到它亮起来过了。 梁拾鸩接着说道: “至于想要掌控,你的确如此,但我看百官折子看了两三月七嘴八舌的,我头都疼,要真没有一个掌控得住事的岂不乱套。 就说之前我看那批咒你的折子上得那叫一个狠,各个恨不得化身天雷来好好给你这位白阁老正正纲常,结果我这几天在坊市上晃悠听说三月十四十五那两日以为你真出事了,什么平安符长寿香卖得是翻了五番,祈福法事都做了好几场。” 白居岳回了句:“未必因我。” 梁拾鸩踮着脚说话还累着呢,听这么一句扫兴的,狠狠拿头顶了白居岳一下:“反正我是因着你满天神佛都拜遍了。” 她又接着道: “你且当人人都反你吧,那你顶着这千万骂你违祖制乱纲常的人都敢兴改革推政令,你瞧瞧你行事与逃避有半分干系么? 世上哪有人逃去学医就能做神医,逃到朝堂便能当首辅,那你要是哪天想逃去兵营,我阿爹九边第一将的名头是不是也得让给你了?” “倒不好说。” 这下白居岳面上明显带出几分笑意,一只手也扶住了她的腰,头也朝下俯了些。 “鸩儿你莫一直踮脚累着自个儿,我俯下身听你说便是。” 不过梁拾鸩却依然踮着,她与白居岳身量相差不少,便得她踮起脚他俯下身才能完全贴在一起。 她的双手还捧在他的脸上,给他扳了扳,让二人的额头抵在了一起。 “白居岳,你说你命不久矣,我又不是第一次听了,我瞧着你现在怎么也是比那会儿好上不少了。” 梁拾鸩这话说得没之前那种活泼的语气,却是极认真极坚定。 “总之不管怎样你活一日,我便得同你在一起一日,你莫要忘记你马上可就得娶我过门了。” “鸩儿,你要陪我一起,我自会竭此残躯之力护着你,为你筹谋,但你可要清楚待我死后……” 白居岳的语气亦是极认真的,但说的话难免让梁拾鸩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将其堵住。 她有些气又有些委屈地说:“那你便活得长命百岁!” “我舍不下你,自当穷尽世间万法。” 听完白居岳这一句方才好受些,谁料他此后又补了句。 “不过若你哪日反悔,江南的退路我仍可为你安排。” 这下梁拾鸩的气是不好了,松开手放平脚跟直接背过了身。 “你可是后悔说要娶我了?” “绝无可能。” “那你就不要总把我当成拿不定主意想不清事理的小孩子。” “我没有,只是你年纪轻些,我自当多想……” 她气得又转了回去。 “白居岳,直接安排我下江南是你多想的结果。” 梁拾鸩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这个也是你多想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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