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萧翊厉声,右手已紧紧攥起,皮肤上青筋可怖。 何沉头一回没悟出萧翊的心思:“殿下,还有两面纸没念完。” 他悄然抬眸,却见坐在书案后的萧翊脸色阴沉,眸色里的杀意极浓,心中不由猛地一坠,忙住口不再多话。 萧翊咬着牙,手一伸,何沉立刻将密函递了过去。 他展开,细细默读,心中那股怒火得不到平息,像要席卷整座宁王府那般盛烈。 从他得知裴昭大张旗鼓说要与方柔成婚那日起,这些天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由暗卫逐一回传,如往常潜伏那般细致入微,小到彼此的表情变化,神态动作,一字不漏。 于是,这几册密函变成了记录方柔对裴昭感情变化的证据,更是刺进他心头的那把不见血的刀。 他经历过,所以他再也熟悉不过。她的温柔小意,她的明媚天真,她发自内心对一个在乎的人释放善意,她羞怯的时候,她追缠着要达到小目的的瞬间…… 一点一滴的秘密细节,被暗卫统统记录了下来,呈递到了他面前。 也许遥在西北的方柔对此还不自知,可萧翊已心如明镜。 他展着密函,过了许久才吩咐:“去御史台告诉郎子丰,他现在可以动手了。” 何沉默默退了下去。 萧翊垂眸看向那册密函,视线停留在暗卫写的那一句:“裴昭说,小小,别怕。”
第37章 ◎问问你的心◎ 在丘城, 男女之间表明心意之后会互称小名,以表关系不同以往,也与旁人作个鲜明的区分。 方柔对着裴昭仍是一口一个裴将军,可对方却已自然而然地唤她小小。 裴昭声音清朗, 说起话来语气上扬, 总给人一种天塌下来也有他在的安稳之意。 其实已过去月余, 方柔从最先的惶惶不安,到后来的半信半疑, 直到现在,她终于认清也接受了这件事实, 皇帝的权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大。 他是可以压制住萧翊的人, 令他不得再继续肆意妄为。 而萧翊果真也没有任何动作, 听裴昭说,城内的府兵已撤走了,宿丘山虽还有人看管,但瞧着也有松懈之意。 她心中又燃起了新的期盼,或许,她不用逃往颂余, 今后可以踏实地在丘城安定下来…… 萧翊应是清醒过来了, 他们不再见面, 过后那新鲜感渐渐淡去,毕竟天高皇帝远, 她不过一介平民女子,再好再美也只是过去,他如今有沈清清在侧, 时间久也便忘了她。 思及此, 方柔心中有丝淡淡的哀愁, 可更多的是庆幸和劫后余生的轻松。 虽是真心爱慕过彼此,可那样令她窒息的爱意,方柔不愿接受。 她重回丘城这段时间已想得太明白,现如今的日子才是她毕生所求,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没有繁琐的礼节克制,不需要事事看人脸色,只有她的意愿最高。 她就像飘在宿丘山上的那些云,去向何方借风说话。 方柔期盼着事情落定,这样她可以搬回城中,与师兄和阿嫂同住,日后再找门营生,就这样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 裴昭每日都会到何观南的帐中找她,两人同坐说说话,他有时也打下手帮忙,过后便带她到大帐一同吃饭。 这日他来得早,正巧遇到风沙天气演武提早收兵,回了大营便迫不及待来到何观南门前。 帐内没人,何观南带着徒弟进了山,方柔正蹲下身子分拣药材,裴昭手脚轻,在她后边探过身,冷不防问:“小小,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低声惊呼,猛拍着心口站起身:“裴将军,你、你!” 支支吾吾半晌缓不过气来,后半截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她一叹,这便在桌前坐下,翻了两个杯子倒茶,“你今日不忙么?” 裴昭自然地随她一同坐好,举杯道谢:“今日遇着风沙,怕生枝节。”顿了顿,又笑,“正巧有空闲,我带你去城里吃新馆子,好么?” 方柔放下杯子,抿着嘴:“吃厌了。” 裴昭一笑:“还未吃过便说厌了?” 方柔耸耸肩:“我惦记阿嫂做的菜,那才是好吃呢。” 裴昭便站起身,又拉过她,径直出了帐篷。 “怎么了?”方柔跟在身后问,步子却没停。 裴昭望着她笑:“这个点入城,差不多赶上吃饭,希望阿嫂与你心有灵犀,能给我也留口饭食。” 方柔噗嗤一声忍不住笑意,快走几步跟上他,二人并肩朝外走。 张成素的声音忽而飘近:“将军!京都急报。” 他几步跑上前来,手里扬着一封书函,脸色不太好。 裴昭正色,接过信纸低头看,嘴里问:“何时送到的?” 张成素神色古怪地望了方柔一眼,清了清嗓子:“今晨送到,大军外出演武,正巧错开了。我也是刚回大帐才拆开书函。” 方柔好奇地望着裴昭,低声问道:“裴将军,你有公务在身,不如我们改日再去吧?” 裴昭将那信纸一折塞进腰封,“无妨,正好此事也需与你兄嫂商议裁定。” 方柔一怔,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昭低声:“圣上命我们回京,成礼完婚。” “回京?”谢镜颐初一听得裴昭所言,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调上扬,恨不得整条街的人都听见那般。 沈映萝忙按住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拽下重新坐好。 “你且听裴将军把话说完!”她将筷子一放,给谢镜颐面前推杯子。 裴昭感激地望了沈映萝一眼,面前的碗筷纹丝未动,倒是坐在一旁的方柔一口半口慢慢吃着,并没打算说话。 他正色:“谢大侠,弈宣以性命担保,我与小小成婚之后一日不停,即刻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丘城见你。” 谢镜颐急得满头是汗:“京城、京城!那可不是好去处,龙潭虎穴焉能擅闯!他们可是亲兄弟,你怎知皇帝跟那狗贼不是串通一气,就琢磨着将你们骗回去好生折磨?” 裴昭一笑:“谢大侠多虑了,圣上向来仁爱宽厚,处事公正讲理。若非真心答允我奏疏所请,哪还需要作戏,一道圣旨已足以令我不得抗命。” 沈映萝按着谢镜颐,接话道:“我倒觉着,你们二人回京成婚甚好。” 谢镜颐瞪大眼睛望着夫人,一个“你”字还未出口,只听她继续:“众目睽睽之下,京城有头面的都瞧清楚了将军夫人的模样,亲眼见证你们明媒正娶,萧翊还能如何反天不成?” “就是要做个姿态,好教他彻底死了这条心,咱们才能真正过上安生日子!” 裴昭点头:“阿嫂所言极是。若只请了圣命,却未大张旗鼓地告知于众,始终存着些侥幸。” 沈映萝笑:“既然婚约正大光明,那咱们也磊落大方地回去风光操办。怎么?以我们小小的品貌,还嫁不成大将军么?” 方柔一时窘迫,咬在嘴里的饭菜没来得及吞咽,不慎被呛了一下,登时狼狈地拍着心口咳了起来。 裴昭忙给她递了水,又温柔地抬手替她轻抚着背。 方柔好不容易顺了气,仍短促地咳嗽着,望向沈映萝:“阿嫂,你别、别说……” 沈映萝见好就收:“阿嫂可不敢说,阿嫂再热几个菜,咱妹夫坐下许久,可一口没吃呢!” 方柔登时涨红了脸,再不敢抬头看人,一心埋头扒着碗里的饭。 饭后,方柔乖觉地随沈映萝一同收拾,裴昭本欲帮忙,却被谢镜颐拦去茶室说话。 谢镜颐:“裴将军,请受我一拜。” 二人甫一坐好,谢镜颐又忽然起身,郑重地朝裴昭行了个江湖重礼,裴昭一惊,忙起身拦下他的身子,回施大礼。 “谢大侠,万万不可!”他托着谢镜颐的身子。 谢镜颐一叹:“你听我说完,我们小小身世可怜,你不知她刚被师父捡回山里,只有一只小猫儿那般大,多狠的心啊!多狠的人才会将才出世不久的孩子扔在山里……” “她因是不足月,所以自小体质弱,师父嘴上不说,但从未在练功上勉强教导,怕她耗损心气反而有害。我师妹不经事,性子太野,也是我与师父惯太多,没教她多留些心眼。她将人想得太好事情想得太简单,遇着了恶人是我这个做师兄的不顶用。” “眼下师父被困在师门,他年事已高,虽吃食不愁,但我始终放心不下。只盼着此事真能有个了断,我们能将师父接下山来,无论是留在丘城又或隐姓埋名换个地方生活,好歹一家人团团圆圆。” 裴昭拉住谢镜颐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扶正,随后不由谢镜颐有所反应,即刻撩了袍子跪了下去。 他双手交叠立于眉前,郑重其事:“谢大侠,弈宣以性命起誓,必定不负你所望。阿柔心底受了伤,我看在眼里也不是滋味,所以月前才会出此下策,想让她彻底摆脱纠缠。” 谢镜颐又叹:“裴将军,莫要说我泼冷水,你的性命又有何用?若是皇帝反悔,又或者那狗贼诡计多端暗中使诈……” 裴昭仍未起身:“谢大侠,我于云尉营内有一批亲信精锐,若事态不济,你拿着此物前去大营找副将张成素,他知晓该如何应对。” 说罢,他扯下腰间一枚青铜坠,双手递给谢镜颐。 “弈宣当初便说过,这个法子也是赌,是冒险。只是,若不赌一把,又怎么求得自由身?难不成你愿意一辈子惶惶不安,猜测那脖子上高悬的刀何时会落下?” 谢镜颐犹疑了片刻,这才郑重地接过了那青铜坠。 他终于扶起了裴昭,用力地握着他的腕,面色冷肃:“裴将军,方才多有冒犯。小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情谊犹如亲兄妹,我将她托付于你,我知晓你是个靠得住的真英雄。” 裴昭回之以礼,无声胜有声。 厨房里,方柔正坐在矮凳上接水洗碗,她虽受宠,可自小抢着干活,从不马虎。 她也曾恍惚过,在王府生活久了,凡事有人伺候会否令她转换心境,直到她回到丘城,开始了正常生活,她才知晓,原来这样踏踏实实的日子才是她的归宿。 沈映萝在刷锅,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方柔,语气带笑:“你与裴昭如何?” 方柔起初没听出深意,拣起木筷垒齐:“什么?” 沈映萝哎了一声:“裴昭对你好不好?不如真嫁了吧!” 筷子叮铃哐啷散了一盆子,方柔手忙脚乱:“阿嫂!” 沈映萝知晓她对男女情愫尚且懵懂,端起大锅朝外泼水:“怎么,他不比萧翊好?” 方柔许久未再听见他的名字,心间一颤,忙摇头却不作声。 沈映萝瞧在眼里,默默一叹,又说:“咱丘城可不要求女人守牌坊,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也非遇着个不良人一辈子就要死要活的不嫁了。若有个中意的,哪怕是和离后隔日就爱上了,也实在平常。怎么?就许男人花前月下,咱们女子也有乐享风月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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