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后悔那日救了你。” 她终于说出来了,这原先从没有过的悔意,霎时间漫上心头,她身心俱疲,为何她在这样美好的年华,要与一个智谋百倍于她的人过着勾心斗角的日子? 西北风光无限好,她想骑那匹最烈的马,背着师父偷尝一口高烈的颂余酒,想一人一骑跨越大漠,与那走商的驼队纵情高歌,听他们说这一路的奇闻轶事。 她想走便走,想停便停,哪怕没遇到裴昭,哪怕此生不结良缘,又有何妨? 萧翊只说:“那你就用这辈子来后悔吧。” 方柔凝望着他,嘴边的冷嘲还未浮起,整个人忽然朝前一栽,差些扑进琉璃碎片之中。 在她落地的刹那,她听见一声闷响,萧翊以雷电之势挡在她的面前。 方柔眼眸一暗,失去意识。
第54章 方柔转醒之际, 迷迷瞪瞪竟听得萧翊的声音:“此事若有差池,太医院众可自行了断。” 她心中一沉,极不愿在意识回拢的当下就听得这般血腥。 她沉息不动,却也知晓装睡瞒不过萧翊, 只当是无声的抵抗。 有位太医沉声回话:“殿下, 老臣绝不敢妄言。方才已令院内诸士逐一诊过, 老臣也亲自摸了脉,王妃的确有喜月余, 绝不会错。” 方柔一惊,猛然从床上坐起。 她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望向太医, 那几名院官霎时一怔, 忙垂下头来不敢直视。 萧翊眉头紧皱, 脸色并不好看,丝毫没有上回那般的喜悦与期盼。他手一扬,床幔落下,将方柔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再移步,高大的身影挡在床前,声音极冷:“凌太医, 孤能信任你么?” 凌太医一怔, 自然不解萧翊为何如此执着此事。他只得再叩下身子, 笃定道:“殿下,老臣以项上人头起誓, 脉象绝不会错。” 萧翊许久再未说话,隔着床幔,方柔听见退去的脚步声, 室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殿门关紧, 屋内没有旁人伺候, 萧翊站在床幔之后沉默了许久,方柔望着那道模糊的影子,心间震然,久久没有回过神。 哪怕她再不愿意,再不肯面对,可是,她知晓这是她难逃的噩梦。 她利用过此事作文章,编纂了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她知晓总该有还债的时候,只是她没料到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 没有任何人布局,一切自然发生,她正孕育着一条新生命。 萧翊抬起手,慢慢拉起了床幔,映入眼帘便是方柔怅然若失地模样。 她对此毫无意料,如他一样。 种种细节逐渐浮上心头,她近来总是疲累,脸色红润,吃得也很少,越发挑食……与当初被秦五通诊出喜脉之际一模一样。 萧翊暗自生喜,却仍有些不敢确信。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方柔的手,方柔一颤,垂眸望去,这才发现萧翊的掌心有几道细痕,结了血痂,应是方才替她挡下琉璃碎片所致。 她不为所动,别过脸叹了口气。 萧翊轻抚着她的手,目光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喉结微动:“阿柔,今后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下人做。你先前……” 他到底没说下去,似乎直到现在也很难面对失去孩子的事实,“你身子本就虚弱,得好好休养。” 方柔冷声:“所以,这个孩子没得不要,对么?” 萧翊一怔,显然没料到方柔会这样说,他手里的劲道失稳,方柔吃痛地吸了口气,他忙松了手,生怕伤害到她似得。 “阿柔,别说胡话。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是喜事,也是我一心所愿。”他坐在床边,仔细地替她捻好被子,正好盖过小腹,萧翊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慢慢地覆上她的肚子。 方柔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厌恶,哪怕萧翊先前也这样做过,珍视、看重,深情款款那般,如今却令方柔不愿面对。 她的五指扣上他的腕,萧翊抬眸,目光里带着丝隐隐的惊喜。 可方柔只是将他的手甩开,“萧翊,话别说太满,你怎么确定就是你的孩子?” 萧翊脸色一滞,意外地望着方柔,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方柔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你的人再神通广大,还能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成?你以前强迫我,不管我愿不愿意,你不记得了?” 萧翊的身子一僵,霎时间回想起一些他自认美妙非凡,可当下却无比惧怕记起的瞬间。 方柔轻易地捕获了他变幻的心思,她捉住了机会,狠狠利用一番:“他们能跟我上马车么,能在行宫时时刻刻盯着么?我若入浴房洗沐,他们敢跟进来么?” “你怎知我没跟裴……” 萧翊已狠狠地捂紧了方柔的嘴。 他不愿再从方柔的口中听到裴昭的名字,更不想这如梦似幻的美好中掺上琉璃碎,手握着生疼。 他松出另一只胳膊,搂紧方柔,仍不让她说话。 “阿柔,这孩子是我的,你不用骗自己。” 方柔长睫一颤,唇角微微动了动,最后再没说话。 萧翊命人将地龙烧得更暖了些,他独自更衣,躺在床上,在方柔身后轻轻搂着她,大掌放在她的小腹之上,一如从前那般合衣同眠。 方柔唯一能庆幸的是,她这一回的确再也不必惊惧夜晚的到来,萧翊看重这孩子,哪怕方柔知晓,她今夜说的话成了萧翊心中的刺。 他假装不在意,可这刺自会生根发芽,野蛮生长。 这件大事本是秘密,但后宫人多眼杂,比不得宁王府,还有太后的势力维持平衡,很快地,太后宫里的秦嬷嬷便来传见方柔。 彼时萧翊在书阁与郎子丰议事,得知此事只默了片刻,心知太后已有察觉,便不再打算刻意隐瞒,准了秦嬷嬷把人带走,另又叫何沉安排人手盯着。 这是自乾康宫生变之后,方柔第二次见太后。 她如今虽为宁王妃,也早已行了封妃典仪,可她与萧翊并未成婚。 他只说另有安排,叫她稍安勿躁,可方柔毫不在意,连带着也不让内官和宫女喊她王妃,她听着格外刺耳。 可她的能耐也只留在景宁宫罢了,出了正殿,旁人要怎么唤她,一切看贵人脸色。 她一进门,先行礼,太后的眼睛已盯着她的小腹看了许久。 太后倒没有特地关照,待她站直了身子,这才赐座。等到她安静坐好,太后才对宫女道:“新备一壶花茶给宁王妃,这茶她喝不得。” 方柔一怔,霎时明了太后忽然召见的缘由。 她默默垂首谢恩,眼见宫女端来一盏新茶,清香扑鼻,凝气安神。 方柔还未摸上杯子,太后又打了个眼色,秦嬷嬷会意退下,不多时便带来了名女官。 她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望了女官一眼,不知太后存着什么心思。 太后徐徐道:“你小产过,身子不可怠慢,哀家让崔医侍替你把把脉,开些补身调养的汤药。” 方柔眉心一跳,当即听出了太后的深意。 她哪是关心她的身子,只因怕她同个招数屡试不鲜,怀着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又假借怀有身孕戏弄萧翊,让他希望再次落空。 方柔不欲辩解,眉眼低顺地伸出手,崔医侍朝她一福,随即摸上她的腕。 因同是女子无需避忌,所以崔医侍动作格外仔细,她诊了许久,退下几步,朝太后稍稍颔首,随即道:“王妃胎象平稳无碍,将满两月,仍不能掉以轻心,日常多多休养,避风少见寒气。” 太后应声,喊崔医侍自行下去开方子,转眸见方柔已端起杯子饮了口茶。 “这是好事,不止阿翊欢喜,哀家听了也高兴。” 方柔放下茶:“谢太后。” 语气里却半分感激也没有。 太后知晓她不甘不愿,可甘不甘愿已成定局,看来她先前的劝诫她根本没听进心底去,只拿了最表面的那层,仍不断自我折磨。 “方柔,你摆这姿态给外人看,自己心底不舒服,别人见了也只会觉得你可笑。你与萧翊置气,与自己的夫君怄着,得意的难道会是你自己?” 太后决意再提点一番,话不说得再重些,难听些,指望她这不经事的小姑娘自个儿琢磨出门道来怕是难上天。 方柔却转眸望向太后,“那太后觉得我可笑么?” 太后眼眸微敛,被她这反问晃了一下神,随后道:“哀家觉着你天真又可怜。” 方柔一怔。 太后又道:“你有试过么?哀家说过,事情没有那样难。是心平气和,抱着些真心地尝试,而非口不对心,敷衍了事。” 方柔低声一叹,咬了咬唇:“我做不到。” 太后睨了她一眼,“事在人为。” 方柔不语,太后沉默片刻,缓声:“不为这个孩子,也为你自己的身子。忧思郁结,伤身伤心,你还有许多年可以期盼,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深宫里,那才是输得彻底。” 方柔意外地望向太后,哪怕她是萧翊的母亲,可在这一瞬,方柔有些读不懂她的意图。 自她入宁王府,春桃无意中透露过,太后曾说当皇帝并没有那样好。 在她重回西辞院的那一晚,萧翊手捧玉玺,也曾与她提到这句话,太后一直认为当皇帝不好。 方柔曾与她有同样的感慨,可她当初会这样想,只因她自觉萧翊若为天子,她必然不会随他回京,因她知晓那就是一场飞鸟入樊笼的灾难,皇帝也不可能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太后为何这样想? 方柔不敢多问,正独自回想着种种,太后又道:“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天无绝人之路。” 她又说了这句话。 方柔回过神来,只轻轻对太后点了点头,再次谢恩。 这一回,语气里总算有了几分真切。 太后没留她太久,崔医侍拟了方子呈上来,她看过,准了此方,并让由崔医侍自行与太医院那边商议,究竟以哪方为准,又或可以交替配合。 方柔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忽觉天高云阔,已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抬头望一望这京城远空。 这几日雪停,宫城落满银装,她头一次觉得压在心间的石头有了松动。 她似乎终能提起兴致看一看景宁宫外的事物。 方柔提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阿妩大惊,忙几步跟上:“娘娘,景宁宫在那边。” 她的手搭上方柔的胳膊,看着动作轻,其实暗中使了几分力,甚至算得上拦下她。 方柔也算有些三脚猫功夫,她一甩,阿妩的手就脱了力。 她冷眼望着阿妩:“先前你们让我多出来走走,我没那个兴致。现下我想四处看看,怎么,又怕我跑了不成?” 她这话说得清晰明了,语调还高,显然不止说给阿妩一人听。 方柔自然知晓萧翊不会放心让她离开景宁宫太久,她先前的一举一动都受他掌握,何况如今境况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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