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萍看着女儿的反应,眉间闪过一道忧虑的阴影,温声问:“那位程先生不是说这里非常避世,外人无从得知么?” “嗯,但是咱们是在玉安书院里,而黎徽备考春闱,正好也在书院中借宿,所以他才能知道。” 在彬州,阿萍卧病的年岁里很少出门,回忆了一下那个黎家的小少年,印象其实有些模糊。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笑道:“你们都是争气孩子。” 苏栖禾忙不迭地点头,想要这话题尽快过去,于是走上前给母亲捶背捶腿,疏松筋骨,然后又端来了当日的参汤和药。 参汤刚从炉子上拿下来,还很烫,她便双手捧着,轻轻吹起来,心里想到,多亏这人参,喝了整整三月,让母亲熬过了寒冬。 “真该好好感谢送来这些人参的人,”阿萍垂着眼,“是程先生送的吗?” “是。”苏栖禾回答。 母亲悠悠说:“但是,如果没有秦王殿下,你也不会认识程先生。” 这些好处,一个一个寻到根源,都有江寻澈的影子。 但是江寻澈现在 苏栖禾侧过脸,不敢直面阿萍的目光。 两人都没再说话,小院的空气不知不觉沉重下来。 伺候母亲喝完参汤后,女孩洗了碗,站起身来,“娘,我回来的路上看到书院里的迎春花开了,是很漂亮的鹅黄色,铺满了半边院墙。” “我去摘一点带回来吧,也算是装饰。” 明明是明快的话,尾音却越来越难以掩饰住颤抖。 阿萍刚答应一声,苏栖禾就拿起了房子内现成的那个白玉花瓶,抱着再次出了院门。 动作很快,仿佛只要再晚一步,情绪就要彻底决堤。 母亲在身后没有阻止,但眼神一直随着女儿,流露出温柔如水的担忧。 日光清亮,正是早朝的时候。 秦王殿下现在应该正在被皇帝和百官质问吧,就因为冒着天子之大不韪,要让保护她免于责罚。 黎徽笃定了他这一次会输,一落千丈,失去骄傲的尊贵高位。 苏栖禾颤抖的手小心地拔下一截迎春花枝,指尖细细柔柔,将鹅黄色的花瓣捋平,脑海中想的却是江寻澈孤身一人站在皇帝和百官面前的样子。 背影挺拔,神情沉冷,不仰头也不俯首。 好像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值得他投去一个眼神。 面对别人的诘问,他会说什么呢? 说苏栖禾完全无辜,完全不知道皇家那些爱恨情仇的往事,所以不该被连累,被别有用心之人也就是李贵妃,当枪使。 可能会有大臣跳出来,说殿下你过去一直冷面寡恩,怎么在这件事上突然良心发现了,肯定另有图谋。 毕竟朝中还有一些太子党的旧臣,在太子倒台后就记恨上了秦王,现在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肯定要疯狂地反扑、构陷。 他们会暗示一个现成的、危险的问题:你是不是故意要与皇上作对?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羽翼丰满,可以挑战父皇了? 你不会有谋逆之心吧? 群臣目光汇聚,仿佛豺狼。 而元熙帝坐镇中央,脸上挂着暧昧不明、捉摸不透的笑容,令人胆寒:“寻澈,你说呢?” “啪!” 苏栖禾手里的花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块。 她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双膝,胸口剧烈地起伏,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哪怕只是自己的想象,都能令人畏惧至此。 而江寻澈面对的、真实的朝堂,压力只会更大。 与此同时,皇城内。 “儿臣承认抗命的事实,甘愿受罚。” 声音清冷,一字一顿,不卑不亢,砸在朝堂上每个人的心里,几乎撼动心神。 前排众臣心思玲珑,各怀鬼胎,后排角落里有几个小官干脆开始暗中交换了眼色:什么意思,他想下狱吗? 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一旦承认违抗皇帝的命令,锒铛下狱简直算得上最好的结局,褫夺身份权力就更不用说了,能保住后半生的性命和自由都是奢望。 而他们的秦王殿下站在金殿前,面朝群臣,撩起眼皮,直直看向正中央宝座上的人。 “但是,儿臣抗命,是为了维护父皇的正义之名。” “苏栖禾对填词中的事一无所知,之所以写成这样,也是受了别人的指导。” “而将父皇的事情讲出去的那个人,为陷害无辜民女,蓄意泄露天子家事,更是冒天下之不违。” “啪嚓”一声,是元熙帝把御桌上的扇子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摔在秦王脚边。 而江寻澈站在原地,看都没看那扇子,眼皮都没低一下。 元熙帝心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眼风一侧,刚想动用自己准备的几个密探,又听江寻澈淡淡道:“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 众人都茫然了,睁大眼睛看着。 他拿出一纸公文,双手摊开,呈上的姿势非常谦卑,目光却直直地盯着父皇。 “儿臣曾奉命调查秋闱考生黎徽失踪一事,昨日,终于得到了结果。” 元熙帝身侧,黎徽裹在黑衣中的身子骤然绷紧,但秦王连半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证据表明他也与苏栖禾被陷害一事有关,所以,儿臣已将案子呈报刑部,后续将由刑部负责,追踪嫌犯。” 追踪?上哪追踪,皇上身边吗? 皇上眉心一皱,看向刑部侍郎赵镇澜。 那人笔直地站在众臣中,露出秉公执法的神情想必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江寻澈当了枪使。 看来,黎徽这枚棋子也被识破了。 元熙帝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秦王,”没有再亲昵地称呼名字,只叫了封号,“你是在给朕说,这件事里,很多人都该罚,唯有你不该罚吗?” 回归主题,不管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要拉多少人下水,只要他自己也锒铛入狱,就算成功。 面前的青年薄唇微不可查地抿了一下。 分明是千钧一发、前途未卜的危机关头。 直面着父皇的质问,俯瞰着百官的各怀鬼胎,他却突然恍神,想起了那个温柔的女孩,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垂眸写字的样子。 皇城雄伟,金殿巍峨,站在高处,入眼风姿无限。 他的前半生一直执着地仰着头,望着最高的位置,向往那里的风景,机关算尽,如履薄冰。 直到如今才终于肯承认,为了保住苏栖禾那双清亮眼瞳中,温柔潋滟的光华,他 甘愿牺牲一切。 薄唇微微勾起,语调平淡无澜,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江寻澈自己知道,这是一个多大的决定。 “自当领罚。”
第45章 落笔 ◎别再领他的情。◎ 苏栖禾把摔碎的瓶子碎片一点一点捡起来, 托在掌心里,凝神看着,就这样在花园里待了一个时辰。 她明知道, 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一切,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 但等待是个轻飘飘的词,而她心里坠着一块沉重无比的巨石,拉扯着心神,没有片刻的安宁。 时至今日,过往的爱恨,都成了蒙尘的珠链,纠缠在一起,难以解开。 苏栖禾想,她是如此,江寻澈,亦是如此。 就这样卡在一个不上不下、难以解脱的处境里。 最后会是什么结局呢? 女孩握紧了掌心的碎片, 垂下睫毛。 终于, 下朝之后,程大少爷回到了玉安书院, 径直到花园里找到了她。 “苏小姐。” 远远地叫了一声, 语气有些复杂。 苏栖禾心里骤然缩紧, 小心翼翼地抬起眼。 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摇晃的蝴蝶翅膀。 程誉眼神微动,忍不住放轻了语气,“放心,你不会有事了。” “刑部侍郎赵镇澜, 你见过吧?最近我会带他来一趟, 调查你被人用《江月曲》蓄意陷害一事, 他问什么,你按实情回答就好。” 女孩点点头,眼神却没有丝毫放松。 我安全了,那......他呢? 向来温润儒雅的程大少爷,面上也露出一丝苦涩。 “至于秦王,褫夺全部职务,于王府闭门思过,若无皇上亲许,外人不得探视。” 苏栖禾心口“轰”的一声,脸色苍白。 万千复杂情绪涌过脑海,一时麻木。 不知道她脸上做出了什么表情,反正程誉上前两步,安慰道:“苏小姐,你和老太太平安地在这里修养,寻澈的目的便达到了。” 言下之意,江寻澈为保下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该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才不辜负他的牺牲。 苏栖禾垂下头,藏在身后的手里还握着一捧花瓶碎片,她默不作声地收紧手掌,任由锋利的碎片戳伤皮肤。 尖锐的刺疼,但没有流血。 一如她现在,胸口堵着万千悲伤,却难以言明,难以说清。 明明说好的,与秦王殿下再不相见,两无亏欠。 怎么,还是会变成现在这样。 就像盘根错节的树枝,想要扯开一段,就要付出落叶和断枝的代价。 良久的沉默,程誉也没再说话,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片刻之后,女孩下定决心,仰起头,明亮坚定的光重新出现在墨色的瞳孔中。 她说:“我想和书院的诸位前辈一起,读书写文。” 这是她的天赋,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如果说苏栖禾想对未来有任何规划不管与江寻澈有没有关系。 都应该从这一步开始。 于是,当天午后,玉安书院下一任主讲,程誉先生,郑重地带着女孩进了书生们备考春闱的书房,将她介绍给众人。 “这位是苏栖禾姑娘,今后将于诸位一道读书写文。” 他转头又对讲学先生吩咐:“一视同仁。” 不需要因为她是女孩就特殊照顾。 书房内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她的事迹:冠绝京城的文采,天生丽质的容颜,还有,与秦王殿下的那些爱恨情仇、飞短流长。 作为读书人,他们都读过她的作品,包括最初的《青玉案》,那首为秦王所作的《金缕曲》,消息灵通的,还知道最近那篇惹祸上身的《江月曲》,赞叹不已。终于得见作者,自然也想看看,这个小美人是否还能再写出那般漂亮的词作。 女孩在大家掺杂着好奇和质疑的目光中,平静地坐下,款款磨墨铺纸。 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想,像过去无数次一样提起笔,落下第一个字。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独自坐在书房里。 他方才命令关了窗棂和纱帘,隔绝了午后的日光,让昏暗一点一点爬进屋子,渗透进他的呼吸。 窗外阳光温和,王府的运作一如往常。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6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