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头晒得发白的宫道上,他石青色的后摆疾疾飘摆,那金绣的八宝纹显得分外耀眼。 ...... 柳青是被痛醒的。 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凉爽的竹榻上。 竹榻靠着窗,旁侧是一套黄花梨的玫瑰椅和一张小几,对面墙边立着黄花梨的嵌百宝顶箱柜,另一侧的墙边摆着个三足香几,托着一个极精巧的珐琅香炉。 家俬用得如此体面,自然不是在那间农舍里了。 两个丫鬟打扮的半大女孩儿正将药粉撒到她的腿上。她的衣裳已经被人换了,如今身上穿的是纻丝的小衫和月华裙。 她想起身,那两个女孩儿却一把按住她。 “小姐,药粉还没渗进去,我们爷让您好生躺着。” “你们爷是谁?” 小丫鬟一愣:“就是五爷啊。” 柳青听得心惊,那岂不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可她不明白,他既然要害她,何必又假惺惺地给她治伤。 不管那两个小丫鬟如何阻拦,她还是撑着榻沿坐起来。然而腿稍一用力,皮肉牵扯,钻心地疼。 两个小丫鬟要上来扶她,都被她推开,她一瘸一拐地跨出门去,见院子里无人把守,只有两个小厮正在浇花。 她便忍着疼,径直朝着前面的角门一路小跑。 “你伤好了没,就乱跑!” 朱洺的声音。 柳青听得心头一震,脚下却跑得更快。 门边没有人,她伸手去拆那门闩。 听声音,身后有人正迈着大步朝她走来,还越走越快,光凭声音就能感觉到此人的怒气。 她不敢回头看那人,双手哆哆嗦嗦地好不容易把门闩拿下来,却感觉身后的一团怒气已经包围上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身子一轻,被那人抱在怀里。 那人穿了身松绿绣金的直裰,五官精致,脑门上的青筋鼓着。 正是朱洺。 柳青又恨又怕,见手里还握着个门闩,挣扎中便拿门闩往他头上拍。 几行鲜血立时沿着他的脸颊淌下来。 朱洺原本是要抱她回屋的,却猛地挨了一下。他眼前金星直晃,觉得耳边热流淌过。 “你疯了?”他咬牙骂了句。 他左手扶着她的腰,让她脚落地,右手一把掐住她握着门闩的手,稍一用力,她的手便软了下来,门闩当啷落到地上。 柳青想趁机挣开他,便抬手去拔他的胳膊,可是他实在比她强壮太多,她使足了吃奶的劲,也拔不开他的胳膊。 她气得张开嘴咬他。 这一口咬得结实,舌尖上瞬间尝出了血腥味。 朱洺又痛又气,脸直发白,然而再如何痛,他也仍是牢牢拢着她的身子不撒手。 “蠢女人!你说你蠢不蠢?爷若是松手了,您能有个好?” 柳青不理他,像要将他的手臂咬断一般,使足了狠劲。 朱洺一整条胳膊都跟着疼起来,他自幼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哪经历过这种事,一时间真想松手算了,让这女人吃点痛老实老实。 然而他一抬胳膊,却见她小脸涨得通红,一条晶莹的泪痕从眼角一路挂到下颌。那拼足了力气咬他的样子,倒像只被人欺负了之后跑回来报复的小猫。 他心便又软下来了。 到底是他欠了她的。 “罢了,你爱咬就咬吧,算是爷欠你的还给你。” 柳青一听这话,反而缓缓松开了口。 “……你不配。” 她擦了擦嘴边的血,冷声道。 “......” 朱洺一时说不出话,手臂上两排牙印还在冒血。 她这个眼神真是冷漠之至、厌恶之至,她还从未这样看过他,即便是上次他硬把她拢到怀里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她希望这个世上从未有过他这么个人一样。 “你是......刘家的女儿?” 他声音软了下来。 柳青挣开他,自顾自地整了整衣裳。 “是又如何,你要像杀我父亲一样把我也杀了?” 他都让人抓她去拷问了,她若说她和刘家无关,恐怕他也不会信。 “刘尚书真是你父亲?” “......”柳青看也不看他。 朱洺的一颗心沉到了底,他原还有一丝侥幸,听她这么一说,一丝也没有了。 “当年的事,爷......我也是不得已的。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朱洺突然有些怕她,怕他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让她更厌恶。 “......”柳青扯出一丝冷笑,“解释什么?人难道不是你杀的?” 朱洺喉结滚动:“......你腿上还有伤,还是坐到里面慢慢说吧?” 他这辈子,头一回同人商量。 柳青也觉得痛。 反正逃也逃不掉,她便按他说的,往方才那间屋子走。 朱洺要来扶她,她抬手一指他:“你离我远些。” 朱洺便只好跟在她身后,看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上台阶,碰也不敢碰她。 柳青一瘸一拐地坐回方才的竹榻上,朱洺将玫瑰椅朝她拉了拉才坐进去。 柳青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撑着榻沿往远处挪了挪。 朱洺便不敢再往前凑。 “......嗯,柳青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真名能告诉爷......告诉我吗?” 程四只说过流放中逃走的是刘家二女儿,闺名却没告诉过他。 “不能。”柳青面无表情。 朱洺叹了口气,朝她探了探身子,“我并不想杀刘尚书,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柳青不答话,等着他说。 “......五年前,我才刚及冠,母后想让我留在京城,朝堂上却有许多人上疏催我早去封地。父皇似乎拿不定主意,母后便买通了钦天监的紫霄道人,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父皇果然在寿辰上让紫霄占卜祸福。紫霄便暗示父皇,我不能离开京师,若是离开的话,父皇便有血光之灾。 “听说那时催我就藩的折子都被父皇留中了,也不知父皇究竟信不信紫霄的话。然而没过几日,父皇带我们一同去巡狩之时竟就遇到了刺客,那时的腾骧卫指挥使钟瑞居然恰巧不在值守,他手下的人没人指挥,抵挡起来便有些吃力。我听见动静,带着我的护卫去帮父皇抵挡,终于将那些人擒住,父皇也没有受伤。随行的御史审问那些刺客,那些人却宁死不肯说出幕后的主使。” “到此......”朱洺一顿,“换作你是我父皇,你会如何想?” 柳青想了想:“......这一切倒很像是你刻意的安排。你为了能留在京城,不惜拿皇上的安危冒险。” 朱洺点点头:“连你都这么想,何况是我父皇。你或许不知道,我父皇的两个哥哥都是被我祖父遣到边疆去的。我父皇能继承皇位,靠的不止是运气,是多比旁人想一步。这种情况下,他怎会不怀疑我?” “……真不是你派人行刺?” “自然不是我,”朱洺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恼了,“我那时实在是害怕,听说那些刺客被送到了刑部,就想办法买通了刘尚书的书吏,才得知刘尚书发现那些刺客身上的徽记与我的一块玉形制完全一致。 “我那时去求过他,求他不要告诉父皇,他说此事关系到皇上安危,必须要让父皇知晓,可他也会仔细调查,不会冤枉我……” 柳青手指抠着榻沿,气得截过他的话:“所以你就陷害我父亲贪赃,后来听说皇上要见我父亲,你还杀了他?我父亲一向公正严谨,他若说他会查,便一定会好好查到底。你怎么能……就这样……杀了他……” 后面的话已经呜咽不清,她双手捂着脸,指缝间渐渐湿润。 朱洺一见她如此便更是心慌。 “可……可他若是查不出呢?或者父皇若是等不到他查出来,直接治了我的罪,那我的身家性命不就全完了……而且,我那时也并不想杀他……” 他那时少不更事,对于刘闻远他也拿不定主意,程四一直劝他要斩草除根,可是他狠不下心,便都交给程四去处置。他对程四说只要确保刘闻远不告诉皇上就好,不必杀人。程四那日回来,告诉他处理好了,他也不想多问。后来他听说刘闻远畏罪自杀,便知道这人到底还是被除掉了。 “我……我早该想到的,”柳青泪眼婆娑,“那时在医馆里,你掐着我的脖子……莫不是将我当成了我父亲?”
第100章 朱洺略一回想。 “是了……我原还觉得奇怪, 第一次在玉沉河边见到你,便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你虽是女儿家,却和刘尚书一样,都挺执着, 言语做派也颇有你父亲的影子。 “刘尚书离世后, 我一直都很愧疚, 噩梦里每每都是刘尚书来质问我, 为何要害他性命, 我在梦里总是答不出。不瞒你说, 我这几年还从未有过哪一夜能畅快地睡到天亮。” 朱洺的眼中流露出往日少见的悔恨和颓唐。 “那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青看也不看他,“我根本不稀罕,我只要……只要他们还活着……” 说到后来, 她的声音已经细得像蚊子, 泪水如决堤一般涌出来。 朱洺见她伤心, 起了起身又坐下。 虽然很想安慰她,但他又不敢凑过去,毕竟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些事偏偏都是他造成的。 柳青在他面前还是极力克制着的,没让自己哭多一会便用袖子擦干了眼泪。 “该问的你也都问了,你想将我如何?” 朱洺正了正身子:“我打算尽快启程去封地。父皇给了我一块我地方,就在开封, 据说论热闹繁华也不比京师差多少……你与我同去如何?你之前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日后会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如何?” 他看着柳青的眼睛, 口气越来越软。说这话他自己也心虚得厉害。 柳青先是惊愕, 慢慢的又只剩下冷漠:“我从前只觉得你自负又霸道, 竟不知你还如此虚伪。抽了鞭子又给我治伤,抓了我却说是为了补偿我。你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拷问你根本就不是我的意思!” 朱洺腾地站起来。她父亲的事他的确亏欠她,可他对她说的话从来都是真心的。 柳青的目光冷如寒冰,似乎认定了他在演戏。 朱洺被她这个眼神气得暴怒:“真的不是爷,你难道看不出来?爷对你……” 他对她一向都是很喜欢的。 可眼下这情形,说出来恐怕只能惹她讨厌。 “反正爷已经决定了,” 他有话说不出,就全都化作了恼怒,“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若偏要留下来,那便是死路一条!” 柳青见他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不禁冷笑:“即便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我都觉得恶心……我不会跟你走的,要杀要剐,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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