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沈大人肯出面作保,按理说我们也不该揪着此事不放。可圣上已经多番告诫,三法司各衙门用刑须循例,私刑不可用,我们都察院既然以监察百官为职责,就不能将此事随意放过。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刑部,将此事查清楚。” 赵旭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 他不喜欢沈延。 他们二人曾经同在都察院任佥都御史,他自认为能力不逊于沈延,论资历他又远超过沈延,可严学治却只看重沈延,逢人便夸沈延如何如何,什么露脸的事都交给沈延去做。 今日那匿名信里言之凿凿,若是诬告,于他没有影响,可若此事是真的,他倒要看看,沈延能有多大的本事将此事盖过。
第69章 “那赵大人, 这封信可否让沈某看一看?” “自然。” 赵旭并不犹豫,给他看了又如何,他又不能把这信撕了。 沈延接过信一看,信中写得极为详实, 将柳青见的哪个提牢、什么时辰见的、何处说的话写得清清楚楚。这上面的字写得极难看, 想来是写信的人怕被认出字迹, 换了左手写字。 他将信好好地折回去, 交还给赵旭:“......想来只是误会一场。” 赵旭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一张脸, 不禁笑出来:“要论临危不乱, 我就服你沈大人。是不是误会一场,咱们到了你们刑部一问便知。” 他又转头看向严学治,“严大人,虽然此事用不着您亲自过问, 不过既然赶上了, 严大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就是要让严学治看看他如此看重的沈延把衙门管成了什么样。 严学治也想看看这个柳青究竟是何许人, 便同意和沈、赵二人同去。赵旭还像模像样地带上了两个都察院的差役,一副随时准备抓人的样子。 他们几人刚进前院,就被从西厢拐角处走来的柳青看了个正着。 沈延余光见她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看了她一眼,又即刻收回目光,对着院中一个向他行礼的书吏高声道:“叫柳主事和张提牢去前厅。” 柳青脚步一停。 赵旭觉得沈延这样不对劲:“我说沈大人, 你这样一叫, 他们事先串了口供怎么办?” 沈延笑了笑:“赵大人也是太过谨慎了, ”他又将那书吏叫住,高声道, “那便告诉柳主事、张提牢分开走, 去值房的路上不许说话。” 他这口气好像开玩笑似的。 严学治看了他一眼, 他可从来不是拿公事开玩笑的人。 几人到了前厅,也就片刻的功夫,柳青便到了,张提牢却还没到。 “张提牢现在何处,怎么不过来?”沈延坐在官帽椅上,问书吏道。 “回大人,张提牢家里出了点急事,方才请了会假回家去了。不过小人已经让人去叫了,张提牢应该很快会回来。” “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如先问柳主事吧。”沈延一指柳青。 方才他一番暗示,柳青早已猜到这些人为何事而来,此刻也不说话,就在一旁垂手候着。 “诶,还是等那位张提牢过来,兼听则明嘛。”赵旭笑道。 沈延也不与他争,只趁着让书吏上茶的时候,暗暗交代了一番。 不一会的功夫,张提牢已经候在了门外。沈延才把他叫进来,赵旭便抢先问:“这位柳主事是否交代过你对一个叫王世文的用私刑?” “......呃……”张提牢是被人从家里叫回来的,现在还有些发懵。 沈延轻咳一声:“张提牢,这位是严都御史大人,这位是赵副都御史。两位大人问话,你要据实回答。”他特意加重了“据实回答”几个字。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一个劲地点头,沈延的意思他懂。 “张提牢,”赵旭瞥了沈延一眼,又补了句,“我这里有你们刑部的匿名信,柳主事何时交代的你、如何交代的,这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你可千万想清楚了。” “是是是,下官明白......”张提牢搓了搓手背,人家手里有证据,那情势便不一样了,“下官......确实得过柳主事的交代。柳主事说那人犯不老实,暗示下官给他上上刑。” 他将柳青交代的事对梁虎说过,说不定那信就是梁虎写的。到时候有梁虎这个证人在,他若是再不承认,事后被查出来可就是大错。 “但是......”他话还没完,“下官觉得柳主事此举实为不妥,所以下官只是答应了柳主事,却并未照做。”他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家里的事情耽搁了。 赵旭点点头,虽然张提牢最后没有照做,但柳青单单是指使他也算得上一条罪责了。 “柳主事,你可曾要张提牢给那人犯用私刑?” “......下官是曾说过,但是......” 赵旭截住她的话:“好了,不必找借口。做了便是做了,证据确凿也由不得你抵赖......”他一副是非已定的架势。 此时有个书吏站到了门口:“严大人,孙大人说您是稀客,想请您去值房一叙。” 严学治一怔,随即看了沈延一眼。他应了句“就来”,便出门随那书吏去了。 赵旭看严学治出去,心里埋怨,他这都要抓人回去了,严学治竟在这时候去跟人闲聊天。 沈延此时道:“赵大人,您方才还说兼听则明,那现在总要听柳主事把话说完吧。”他也不等赵旭答应,就直接给了柳青一个眼神,让她将方才的话说完。 “谢大人,”柳青即刻会意,“下官后来左思右想,觉得不妥,又回去找过张提牢,想告诉他不要行刑,可那时张提牢恰好回了家,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几位大人已经坐在这了。” 赵旭冷笑了几声:“你倒是乖觉,见我们找来了就改口。我若是连这种诡辩都信,这个副都御史也就白当了。” 他对身后两个都察院的差役打了个手势:“将柳主事带回都察院细细审问。” “慢着,”沈延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赵大人,柳主事是朝廷命官,并不是犯人,何来带回去审问一说?” “笑话,”赵旭嗤了声,“我们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官员犯了错,自然交由都察院处理,沈大人该不会妨碍我们秉公办案吧?” “赵大人说的没错。但作为上官,沈某也有督导下属之责,眼下沈某连柳主事有没有亡羊补牢都还没弄清楚,怎能将他推出去。” “好好,论口才我是说不过你,”赵旭看不过他这副气定神闲说歪理的样子,“不过今日这人我是定要带回去的,”他对那两个差役喝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人走?” 他就不信沈延能拦着他。 两个差役得了他的指令,便朝着柳青走过去。 “我看谁敢。” 沈延沉郁而冰冷的声音。 斗彩的茶盏摔落在赵旭的脚边,冷脆的瓷器撞地,碎片四溅。屋里的几人包括柳青在内皆是一惊。 赵旭吓得往旁侧跳了一跳。他听见门外脚步声响起,才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班刑部的差役。 “你……沈君常,你这是何意?” “赵大人莫慌,”沈延笑道,他示意书吏将地上的碎瓷清理干净,“方才一时心急,碰掉了茶盏,倒是费了一套好茶具……赵大人不妨再坐一会,不然待会严大人回来,还以为我这个做主人的没有好好招待赵大人。” 赵旭气得胡子微微地抖起来。沈延这话明显是提醒他,这里是刑部,不是他们都察院,能不能带人走得是他沈延说了算。 他可算是想明白了,一定是沈延让孙尚书把严学治叫走的。有严学治在这,沈延不好发作,严学治一走,他和他官阶相平,就无所顾忌了。 “大人……”站在一旁的柳青轻声唤了唤沈延,她方才在一旁看着,眉心的褶皱渐深。 她怕沈延因此事和赵旭撕破脸,闹得不可收拾。与其那样,她还是宁可被抓到都察院去,她这点罪过,大不了挨一顿板子,也就过去了。 沈延却好像没听见,根本不看她。 门外,严学治的声音响起。 “我就这么一会不在,闹得这么热闹。” 他和孙尚书本就没什么可聊的,估摸着前院闹得差不多了,就回来看看情况。 “大人,”赵旭抢先给沈延告了一状,“.…..若都如沈大人这般,咱们都察院不是形同虚设?像柳主事这种过错,依照以往的惯例,怎么也该受笞刑。” “大人,”沈延紧接着道,“下官有督导不力之责,待下官查清此事后自会向圣上请罚。” “行啦,”严学治摆了摆手,“毕竟那犯人是没有受刑的。他说得也没错,总要他们衙门自己先查清楚。” 有严学治一句话,赵旭有一万个理由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心里有窝囊气,跟严学治又说了两句,就先带人回了都察院。 沈延送严学治出了刑部,严学治临上车前深看了沈延几眼。 “君常啊,这个柳青是你什么人?” 沈延一愣,随即笑笑:“……就只是下官的下属而已。” 说起来柳青还真的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早先将他当作了语清,不自觉的就在心里放了个人,后来虽然知道了那人不是语清,可那人却已经留在他心里了。 严学治摇了摇头:“别人只见你年少得志、平步青云,我却知道你这背后的辛劳。你能有今日,实为不易。皇上器重你,可也最忌讳上下一气的事,你是个聪明人,要懂得爱惜自己。而且依我看,这个柳青并非无辜。可你为了袒护他,做了这许多事……”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他最好值得你这么做。” “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明白。”沈延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也没想过值不值得,他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柳青被抓到都察院受罪,所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为他做了许多…… 柳青还留在前厅里,方才沈延出门的时候让她等在这。她心里正忐忑,终于看到门一开,沈延走了进来。 沈延也不看她,只回身将槅扇关好。 她赶忙向他躬身行礼:“大人,下官......连累您了。” 他方才已经尽全力护着她,她都明白。但看那个姓赵的样子,一定会借机参他一本。 官场上的事,常常是十二分的辛苦抵不过半分的污点,尤其是被别有用心的人针对的时候。他这么多年审慎圆融,如今为了她,梗着脖子挨一刀。 她心里又酸又软,藏了许多的话,却只能跟他客套地说句“连累”。 沈延轻叹了口气:“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只不过南京的那桩案子,凭你的功劳本该受赏,经此一番,估计是不会有了。” “这个下官不在意,只要大人您不太......就好。”她抿着唇道。希望此事对他的影响不要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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