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娘亲的嘱托,她都明白的。 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 可是、可是—— 他们竟然说江愁予是他们为自己择选的夫婿。 这怎么可能。 江晚宁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 他正蹙眉不知在和安白说些什么,有泠泠冰晶凝固在他的长睫上,一眨便融化。他仿佛察觉到了她偷偷看过来的视线,解了身上的鹤氅披在她的身上。 “回去了?” 江晚宁低垂脑袋,一时没有吭声。 江愁予性子敏感,怎会察觉不到原先在她身上存在的悲恸情绪已经消散去几分,模样也不似从前对他的抗拒了。一时之间,他心口又酸又涨,只恨自己不早些解开她的心结,让二人僵持这般久。 他扣住她的手,与她漫雪回到房中。 - 人一走,苏朔便上前搀住沙婆婆的手。 “沙婆婆,朔拜托您的事儿可成了?” 沙婆婆正将炉中的残留物倾倒在树下,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那小女郎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后,意志已变得十分脆弱。她的潜意识里便是希望有人告诉她,她的父母并不憎恨她这件事。今我借着祝由术与幻术,已将她的心结解了个七七八八,偶有惊魇,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严重。” 苏朔悻悻:“婆婆,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哪件事?” “就、就是……”苏朔心虚地往江愁予的卧房瞥了眼,“咳咳,我之前听人说起过,婆婆早年在爱慕的郎君身上种下过情蛊……” 沙婆婆直白道:“你让我在小女郎身上放个蛊虫?” 苏朔冷汗涔涔,恨不得跳起来将沙婆婆的嘴捂住。 “不成、不成。”沙婆婆很坚定地拒绝:“且不说那蛊虫种在身上会一点点地侵蚀心血,自古以来巫医不分家,你家郎君若有一天知晓你我……在她身上放蛊虫,不得活劈了你我……不过我有个不伤身的法子,是否有用尚还说不准,不过可以试试。” 子时了,天穹上又隆隆地响起焰火。 故而沙婆婆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 苏朔耳力甚好,听到事情有转机,喜不自胜地搀着沙婆婆的胳膊,将她往东厢房带去。 等二人走后,一簇矮梅丛中钻出个身影。 她脸色发白,每一次的呼吸仿佛都是冰渣割过。天幕上烟花绽放的声音很是刺耳,但她还是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抓住了几个很是关键的词语。也幸好烟花声刺耳,她的存在没有被苏朔发现。 郎君。情蛊。侵蚀心血。 这三个词语拼拼凑凑,便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
第44章 窗前雾凇弥漫, 江晚宁抱膝靠在一边,面色迷惘地看着在桌案上翻找着些什么的年轻郎君。 现在想想,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似的。 自他回到楚国公府的伊始, 一条条一桩桩的事件便开始朝着不可思议的地步发展着。起初, 是她和夏姨娘之间的决裂;之后,是她身世的身份被府里的嬷嬷揭露, 楚国公府上的公子们开始和她疏远;再后来,江氏杜氏两户人家被抄没,她被夏筝告知了真正的身世……到如今,她从有到无, 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 细细想来真是件细思极恐的事情。然而不知是江晚宁初初从幻境中抽身出来后混混沌沌的原因, 还是她信了幻境中爹爹娘亲说的,他是个值得托付的郎君的话。总之,她一时没有去揣度过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 发生得也过分凑巧了些。 她抬起下颌,看着面前郎君的影子在灯光的投射下滉漾至近前。 很快, 她的身子被人从腋下腾起, 严严实实地被圈在了那人的怀中。 “又在看雪?”他问道。 江晚宁迟钝地眨了眨眼睛。她看见了江愁予两只手交叠着堆在她的小腹上。干净的指尖微微泛着珠光, 手背上的筋脉似山川河流, 汩汩贲发出的力道恍如能遮去外面的风雪。 可他对她所做的事情, 她一件也没有忘记过。 爹爹娘亲为何会说, 眼前这人是他们亲自为她择选的夫婿, 又让她今后好好地跟着他过日子? “圣上登基后封我做了御史中丞, 眼下尚有许多事务亟待解决,想必转几日后便要开始忙了。不过我倒是更情愿赋闲在家, 陪着腓腓一整日地看雪、日日地看雪……”江愁予开口打断了她紊乱的思绪, 温声道, “今夜除夕,腓腓可想看看我为腓腓备下的除夕礼物?” 尚未等江晚宁回过神,一本牛皮封面的册子被搁在了她的膝盖上。 江愁予迫力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将书本一页页地翻开:“书中载录的人物叫周清章,是苏州人士。这本册子分为上、中、下三部分,第一部 分记载了他家中近况与幼年时期的闲谈佚事,第二部分则是他背井离乡、与发妻在京畿自立门户的事情,第三部分则是他混迹官场的各种记载……” 随着他所说的话,江晚宁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眼睛紧紧地盯住书册。 “大晋二百八十五年间,也是当年周清章七岁大小左右。当时苏州当地有个乡绅,仗着家中能攀扯上几分皇亲国戚,在地方做尽了强抢民女、压榨百姓之事。某一日周清章被乳娘抱着出门,撞见那乡绅又在欺压女子,在无一人发声的情况下出口阻拦,甚至一纸罪状,将那人告上县令。”江愁予抚摸她的发顶,继续道,“大晋三百零四年时,朝上官员在犯错之后逍遥法外,他在任职大理寺卿的两年里,翻了近百桩冤假错案,甚至不惜得罪了官场上诸多人。” “腓腓,你想得没有错,这个人正是你的爹爹。”他垂目看着她的睫毛,宛如一双乌黑蝶羽凄凄地翕动着,“他年幼时面对乡绅的威胁时能铮铮有声,为官在职时在官官相护的情形下依旧能够微言大义……腓腓,像你爹爹娘亲这般好的人,他们心疼你遭受蒙骗不说,又怎么会责怪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认贼作父?或许他们知道了你因自责而消沉至此,或许会更伤心。” 光影中,江晚宁耷着眼皮子,呆呆看着书册上的字句。 他见她怔住,想将书册从她手中抽出。 谁想她却将书册一把捧入怀中,紧接着一颗豆大的泪珠子“啪嗒”一下落在江愁予空荡荡的手心里。 “这……这本册子从何而来?” 江愁予看着她,坦言道:“为我所著。” 江晚宁顿了顿,想起来最近几天总是不见他踪迹,想必他是忙这件事去了。她心上蓦地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酸涩:“……昔日我爹爹被朝中官员针对,之后又被楚国公给……想必关乎他的资料很难搜罗。你、你是上哪里……” “早些日子我派人去了趟苏州,又遣人前往你爹爹娘亲在京畿住过的旧址那儿探了探。幸好当地有一家孀妇住在他们的邻街,便从她口中打听了你爹爹娘亲的不少事情。后来我向宁王求情,进了禁宫里的藏书阁搜集资料。”他摸摸她的脑袋,“虽说有三个晚上没合眼,好在找到了有意义的东西。” 他身子日渐憔悴,江晚宁常常能听到安白追在他后面苦劝他多休憩。 沉默了一会儿,江晚宁低声道:“不说你之前对我做过的事情,我爹爹的事……还、还是要多谢你……” “腓腓是我的心头肉,为腓腓的爹爹撰写一本书册也合乎情理。”江愁予这段时间哪能听到她这般好声好气地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一时有些情难自禁地亲亲她头顶的发旋,道,“更何况你我之间,不需你道谢。” 发顶上,霎时传来一阵酥麻之感,与此同时,她的心上蓦然涌上一股令她本人都无法解释得清的钝痛之感。她握住书脊的手轻颤,努力地忽视这番感觉,埋头去看书中的记载。 只是不知道是他撰写书册时笔触含蓄婉转的缘故,还是她对官场上的知识储备不够的缘故,江晚宁分明是认识上头端正的文字的,一个个却拼凑成她不认识的语段,读起来竟是异常晦涩难懂。 她抿抿唇:“这句话……” 江愁予见她眉目纠结:“当时只想着尽快将书册装订起来赠予你,还未来得及校对一遍便匆匆赶制出来了……腓腓看不懂上面的哪句?” 江晚宁哪能知道上面的聱牙之言,是江愁予为了诱她主动开口说话的刻意之举。 光晕中,她的指尖滑向书页上的某一处。 “这里啊……”他自后将她搂住,下巴自然而然地搁置在她的颈窝处,“为了验证你爹爹从前所行之事更加可信,我便在里面添注了几句屈子的言论,读不懂其实也是无伤大雅的……往后几页也是如此。” 江愁予掌心包裹住她的小手,又领着她往后面翻了几页。直到子时时分,才在她殷殷不舍的目光中,将书册搁在房间的高柜上。 “暂且歇下罢,我明日领着你继续看。” 江晚宁自然不依,甩开他的手,昂着脑袋看着高高摞在柜上的书册。 “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这还是你我在楚国公府时腓腓对我说过的话……这话对我来说是大有裨益的,怎么反用在腓腓身上,腓腓便同我耍赖皮了?”江愁予笑叹道,“除夕之夜独我给腓腓备了礼,也不见得你回一份。这是不是意味着,要是腓腓不听话,我送给腓腓的书册子可随意收回了?” 话一落地,江愁予便有些后悔了。 周清章夫妇的地位在她心中可不是一般得重,他拿没收书册的事情打趣,落入她的耳朵里或许就是一种变相的威胁了。果真如他所想的,她的神情在一瞬间里变得慌乱而迷惘,竟是爬下了窗台,赤足迅速地跑进了室内。 “腓腓!”江愁予快步跟了进去。 “方才那些话是我同你开玩笑的,并非是变相地威胁你同我服软!即便是你一天天地同我冷着脸,我也是甘之如饴的!”他一把掀开红绡帐,看见她整个人都缩在被褥里,装睡的睫毛轻轻抖动着,不免一怔。 竟不知有多久,没有见过她如此娇俏灵动的模样了。 江愁予褪了身上外衣,上去将她拢在臂弯中,道:“莫要装睡了,我知道腓腓醒着。方才的那些话皆是我口不择言……我撰写那传记本来就是送给腓腓的,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腓腓说是不是?” 倘若周清章还在世上活着,江愁予断是不会允她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亲近的。然而周清章切切实实是死了,他实在没必要和一个死人争些什么。 良久,他才听到臂弯里传来轻轻浅浅的一句“嗯”声。 江愁予声音微喑:“册子上有不懂的便来问我。” 接下来的一声“好”,却硬生生地卡在江晚宁的喉咙里出不来。 江愁予的声线偏清润,大多数时候能让人联想起春日皑皑雪山上融化的积雪。而当他的声音变成当下的样子后,江晚宁多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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