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上瞧不见星,将满的月红得像血,圆润的边轮弯出寒异的光,腥艳欲滴的孤悬在那里。 萧曼掩了直棱窗,回身走到雕花落地罩前,隔着琉璃珠帘朝里望,隐约能瞧见横躺在榻上的人露出个半影,仍是一动不动,鼻息沉重,像是昏迷中犹在痛吟不止。 宫里头奉旨过来的御医枯着眉头,面色迟疑不定,又过了好半晌才收手,呵腰向外比手示意。 萧曼扶着雕花木栏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由两个小婢扶着才稳住,从里面走出来,整个人也是木讷讷的,缓曳着步子一直到外间,挨着椅子坐下来。 萧用霖皱眉道:“秦状元现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那御医一直没敢直起腰,这时不免沉得更低, * 面色也愈发踌躇。 “只管照实说便是了。”他又道。 那御医叹声道:“萧寺卿,依方才所见,秦状元脉象细迟,也没伤着筋骨,该当已有好转才对,这个……为何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老夫以为多半是被覆压之时震伤了胸肺,气滞血淤虚脱所致。” 这就是内伤了…… 萧曼也不禁紧张起来,加上他心口处的蛊虫,当下也有些不知办才好了。 “那何时人才能醒过来?”虽然人还是迟愣愣的,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御医摇了摇头:“要说这类症状……原本该也没什么疑难,只须用药对症,三五天内便该有起色。秦状元如今这样子,难保不是引发的什么隐疾,这个……待老夫回去与院使大人和其他几位医正商议之后,明日再来瞧瞧。” 隐疾? 总不会还是因为那蛊虫吧? 萧曼朝里间的人瞥了一眼,心中愈发焦急了,只恨自己学艺不精,救不了人命。 萧用霖不置可否,略显无力地拱了拱手。 那御医也回了礼,收拾了医箱便走了。 “爹,这可怎么好?我记得那时明明都好好的,怎么那赵王世子一来,杆子就倒下来了呢?” 萧用霖叹声道:“要是没猜错,那杆子应该是要砸在高慎身上的,只是敬忱眼明手快将他推开,若不然,现下咱们大理寺又要多加一重罪了……” 萧曼垂着眸,没再说话,她已经厌倦了这些争斗。 “好了,你也别着急,敬忱定能吉人天相,咱们且宽心,料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点点头,按理说,他该是下一任天子,可是现下自己的命数已经同梦中的不一样了,那么他的呢? 是不是也会改变? “爹,那我先回去了。” 或许是见不得他这般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她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只觉整个人都透不过气。 “嗯,那两孩子……你也别同他们说了,这些日子让人收拾出屋子让他们现住着。” . 这时候已近傍晚,天色昏黄不明,宫墙重重的红被覆压在下面,像托不住那片光,望着尽是些沉晦的颜色。 养心殿周围壁立重重,最先暗下来,几个内侍已经开始挑灯往廊檐下挂。 暖阁内香烟缭绕,浓浓的全是檀香味儿,中间设了坛,皇帝道袍加身,口中念念有词,正焚表祭苍,祈天占醮。 曹掌印端着法器侍立在一旁,皇帝念毕,便取出三枚制钱卜卦,曹掌印知道他的习惯,识趣地又向后退了两步,明着说是不敢扰乱了天意,暗地里却是不能得悉卦象的真实。 半晌,就听“啪”的一声,皇帝忽然掌心下按,将三枚制钱捂住,沉声问:“现下是几时?” “回主子,酉时末了。”曹掌印立时在后面应声。 皇帝没再说话,缓缓将五指叉开,盯着指缝间露出的卦面,目光中却是一片云淡风轻,波澜闲静,略看了片刻,便拂袖一收,随手丢在案上。 “那边到底什么事?” 曹掌印走近一步道:“主子圣德,小主子并无大碍,未伤着筋骨。倒是主子自个儿……” 皇帝对着他的眼看了看:“说现如今连你也不愿同朕说实话了么?” 曹掌印当即跪倒,伏地道:“主子息怒。” “那就实话实说吧。”皇帝将道袍的下摆一抖,重又盘膝坐好。 曹掌印眼中瞧不见,也能想见他此刻的脸色,伏在那里道:“回主子,御医去瞧了小主子,结果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明日太医院会诊后再拿个确实话出来。老奴心想着等明日有个定论了,再向主子禀报,所以方才才那般回话。真未伤了筋骨,只是现下还昏迷不醒。” 他说完,撑手稍稍抬起身来,目光上挑,觑见皇帝双眉微锁,目光漫无目的地低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接口又道:“依老奴看,明日也不准能有什么确实的信儿,主子看……要不要老奴亲自带人去瞧瞧?” “不必了,太医院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妥,便不必在宫里当差了。” 曹掌印真要带着人亲自去的话,岂不是都把什么都摆在明面上了。 “听说,那根杆子原本是要砸在赵王世子身上的?”皇帝忽然又提起了这个。 “可不是,那片地儿,这些日子来都好好的,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偏就是赵王世子过去那时候,还好巧不巧地就要砸到他,小主子也是宅心仁厚……” 这事儿怎么理解都成,即可说是秦恪借着这一出故意设计下的,也可说是高慎设计下的。 但没人会觉得这真是个意外。 “赵王那边如何了?”皇帝眼中掠过凛色。 “整日里呆在弘业寺,倒不见出门,不过已经有了消息,当年罗天门的那位掌门并没有死,现如今就是赵王世子的那位授业恩师。” 皇帝面上一滞,眼神让人捉摸不定:“天晚了,你也去歇着吧。” 曹掌印原也就是顺势说出这些,当下也没多言,谢恩起身,退出殿外。 . 圆桌前烛火轻曳,那纤瘦的人一身窄衣小袖,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翻着旧书册,忽而停下手来,落笔在旁边的纸笺上摘录。 白袍白发的人悄无声息地走到近前,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萧曼这才惊觉,连手上的东西都 * 忘了遮掩,只愣愣地望着他,不知这人怎么会半夜里出现在这里闺阁。 “这么晚了,还不歇着么?”他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水就喝,眼角却斜着她,“怎么,遇上什么难事了?” “私闯民宅,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虽然这人神出鬼没,但她知道他对自己没恶意。 “我胆子大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人捏着茶盏轻晃。 依旧是长到将手全都遮盖住的样子,萧曼瞥了一眼,没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看书。 “听说你和那书呆子闹翻了?” 闻言,萧曼抬眸横了他一眼:“你整日里都没别的事儿了么?天天盯着别人家的那点私密事。真要没事儿干,去除暴安良也好,行侠仗义也罢,都是挺有意义的,而且还能博个美名。” “说说吧,你们俩怎么就闹翻了?”像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说自己有兴趣的事。 萧曼心中本就烦闷,这会子被扰得更是连书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啪”的一声将书合上,可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闪了闪,里头的那股子怒气渐渐散了。 “你懂医术,那……能不能去瞧瞧一个人?”她试探着问。 “谁?那个书呆子么?我要是救了他,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要我眼睁睁瞧着你们两个双宿双栖?”他嘁了一声。 “……”这人真是什么都能往这上头扯,萧曼轻叹了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我的浮屠也够多了,不差这个。” 萧曼垂眸淡淡道:“我知道,大柱和二柱那对兄弟就是你救的,其实你这人也不算坏,至少救那两孩子于你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但就是这样,你也救了。” 他这回倒是没有吱声,只端着茶盏坐在那儿静静听着。 “我也不知道你为何总喜欢与我说玩笑话,这些话说说也就罢了,我也不会当真,只是无论你救还是不救,我与他本就不会在一起了,又何来的双宿双栖?往后你也别说这些不着五六的话……” 轻脆的裂响横刺入耳中,惊退了酝酿已久的后话。 萧曼噎声而止,怔迟地看他搁手放下茶盏,那白瓷沿下的凹处渗出几粒莹亮的水珠,顺着挺润的盏身滑坠下来,流到舟托上,转眼便积汇成洼。 她有些没料到他会这般色形于外,一时间也不便接话,暗叹一声,过去收拾了那只漏水的茶盏。 那人弹指甩去残下的茶水渍:“听说你也病许久了,现下如何了?要不要我帮你瞧瞧?” 这人该不会一直就在暗处盯着自己吧? 真要是这样的话,光是想想就叫人脊背生寒,她抿着唇,手上微 * 颤了下:“我能有什么事,一直都挺好的。” “还是,你觉得我的医术不如那书呆子?”他话音里透着难以捉摸的笑,“他既那般厉害,那你还担心什么,索性就让他自己瞧自己呗。”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要昏着的秦恪能自己给自己瞧病,那不是见鬼了么。 她垂着眼挪开两步,又开始拾掇起桌上的书册笔墨,淡声道:“罢了,你若是想救便救,就当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只要你有需要,不违背公义的话,我就一定会还的,若是不愿救,那更是不会勉强你。” 话刚说完,就听他撩挑着唇轻呵:“还是喜欢他的不是,连人情债都愿替他背,这世间上欠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欠人情啊……” 他直揭人的心思,不留半点余地。 萧曼提着笔在玉钵里涮,看那墨色在清澈的水中晕染开来,片刻间就是一片混沌。 她垂首站在那里,暗忖他像是还有话说,可等了半晌,对面仍是寂寂的,抬眼偷觑,就看他单肘搭在几上,身子微微斜倾,正瞧着手边那只竹灯。 当时走时,这灯只糊了纱,还没做完,等她回来时,二柱似乎知道她很忙,就再也没有提过这灯了。 她也没收拾,放着灯留在那里,这时候仍是个半途而废的空壳子。 “你做的?”他的目光似乎仍落在上面端详,语气里是饶有兴味的样子。 萧曼原本还觉得这灯扎得不错,可也不知怎么的,被他一瞧,顿时就觉尴尬,只是这会子想藏也来不及了。 “闲时无聊,随意做着玩的。” 话音未落,就看他已把那灯拿了起来,托在掌心比量着端详:“攒编的倒还算精细,只是这篾子剖得……嗯,粗笨了些,勉强算个中下吧。” 他毫无顾忌地品评好坏,竟半点“情面”也不留,还一副行家里手的模样。 萧曼暗地里翻了个白眼,有些不屑他这般评说自己的东西,正想借故把灯收了,却听他又道:“油还在吧,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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