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沅绾没料到县主竟是这般推心置腹地同她说话,只扬起笑来,说着客气话。 承怡话说完,便起身欲走。只是刚转身迈步,便叫崔沅绾唤了住。 “县主这么通透,莫不是真要当林家新妇?” 承怡定住,抬头看着门外皎洁明亮的弯月,思绪万千。 “活得通透,是图自个儿心里好受,不必为俗事所扰。我的心归属于星空苍穹,而我的人归属于家族。嫁不嫁,如何嫁,嫁到哪儿去,从来由不得我。”承怡叹着气,“崔娘子,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好的命。你自身才貌双全,尚有郎婿时刻护着。只这两条,便叫人极为艳羡。” “崔娘子,日后行事小心。公主虽蛮横但心思单纯,此次找茬,定是身边人撺掇。今日有我护你,他日,便都说不准了。别过。”承怡说罢便走出殿去,不过走的不是福灵公主散步的那条路,倒是出府的方向。 崔沅绾望着县主逐渐走远,颇觉心累。 她又不是在世菩萨,怎会有县主说的那般事事如意。不过都是别家的月亮圆而已。 “走罢,我们也回府。” 长空知她情绪低落,恐自个儿嘴笨误事,不敢出声劝说,只是点头说是,跟在崔沅绾身后,默声离去。 * 亥时二刻,崔沅绾沐浴后,挑了身再轻薄不过的衫子,躺到榻上,任凭秀云过来给她捶着酸痛不堪的腿肚。 “还是姑爷太宠着娘子了。平日在府上,只要姑爷在,娘子的足便不会着地。听新来的阿姊说,姑爷今日早早便去了官家身边,偌大的公主府,娘子自个儿走下来,这身子便适应不了。” “惯会瞎说。”崔沅绾给秀云嘴里塞了颗荔枝,笑道:“分明就是娇惯过头了,成了矫情。这不着调的话在我身边说说也作罢,可不能封不住嘴,传的满府都是。” 秀云说是,“娘子今日不在府上,奴和绵娘被夫人叫去西屋好几次。夫人惦记娘子,总在问我俩,娘子什么时候能回来。只是今日夫人身子乏得很,戌时便睡去了,没能等到娘子来。” “那家舅呢?大清早的,满院血气。我同官人走的时候,家舅一脸气愤,眼下可曾消气了。”崔沅绾在榻上肆意舒展着身子,手上没个把玩的物件总觉得不舒服,索性把晏绥盘过的一串菩提珠拿来把玩。 “姨娘的事被老家主给知道了,老家主便怒气冲冲地来到府上,把家主训斥一通。听府上的老人说,家主一向疼爱这帮姨娘。如今人也死了,家主只是气,气完依旧吃香喝辣,竟把那几位逃过一劫的外室给叫了过来,又是一番宠幸。”秀云道。 “大父是雷厉风行之人,官人也是一点就着的性子,怎的家舅便是……”崔沅绾叹口气,骤然想到自家爹爹。夫家娘家的掌权人都是个宠爱妾室的主儿,偏偏明媒正娶来的妻子不受待见。 她娘被张氏逼得几近疯癫,家姑又是半疯半傻。 崔沅绾学着晏绥平时盘珠的样子,慢慢地划动手上的菩提珠串。手指笨拙,怎么也盘不起来。 “怎的这般难?”崔沅绾知难而退,怄气似的把那串菩提珠往身旁一扔。这会儿倒觉着那白净的玉如意颇为顺眼。 “姑爷是盘得久了,手指灵活。娘子不才是刚学么,急不得。”秀云笑着回道。 确实是手指灵活的人,不光在这事上面。秀云本意并非如此,可崔沅绾还是想茬了来。 “我让你备的物件可备好了?今晚要用上的。” 秀云点头说是,“娘子放心,早就备好了。备上了两种,一是鱼漂,二是猪膀胱,都是仔细清洗过的,没有异味。鱼漂和猪膀胱都用黄柏、黄芩与连翘消杀过,后放在铺了软垫的小匣盒儿里,娘子与姑爷用时自取便是。” 崔沅绾敛眸,抚着玉如意,漫不经心地点着头,“那匣盒儿放哪儿了?” 秀云手一指,“就在床头搁着呢。” “绵娘心细,也给烧水的养娘交代过。叫养娘时常备着热水,娘子事罢也能及时沐浴。从家里带来的一盒雪花膏这几日都用了尽,养娘却给了屋里十几盒琼脂冻膏,叫娘子抹身子那处。” 见秀云蓦地提到绵娘,崔沅绾沉吟一番,低声问道:“绵娘陪我出嫁进夫家,心思细腻,往往能注意到再微小不过的事。你实话告诉我,我对你二人,可否是偏向于谁?” 秀云低下头,惊慌摇头说没有。 “当真?秀云,你知道的,我想听实话。” “娘子……是有些偏心在的。”秀云冒着大不敬把心里话说出口,说罢赶紧揪着崔沅绾的衫子下摆求饶。 “娘子,奴说的是真心话。娘子自那日落水醒来后,精气神跟往日大不相同。就像是,忽然想通什么大是大非一般。也是那日起,娘子才注意到了绵娘,给她改了名儿收进自己屋里。绵娘虽是心细,可……可娘子却仍是时常忽视她……眼下也是。” “当真如此么。”崔沅绾一时恍惚,颇为落寞。她娘便是偏心人,偏爱慕哥儿。崔沅绾恨她这般偏心行径,不曾想,自个儿倒也成了偏心人。 “不过不晚。”秀云连忙补充道,“不晚。若绵娘知道娘子有这份对她好的心,定会感激得涕泗横流。娘子,您就是个受苦受累惯的主儿,总想着有什么事对不住旁人,实则您自个儿才是最受委屈的人啊。” 崔沅绾没料到秀云会转变得如此快,一时哭笑不得,只是敲了下秀云的脑袋。 “你说你,脑袋瓜里都在想什么呢。一会儿说我受宠,一会儿说我受苦。真是跟二月的天一般,说变就变。”崔沅绾笑道。 主仆二人一番推心置腹,许是乏了,崔沅绾叫秀云先行退下。 秀云起身,犹豫了半会儿,小心问道:“娘子,不等姑爷回来了么?” “不等了,乏得紧。官人去政事堂与兆相官家待在一起,久久不归,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在公务上绊住了脚。”崔沅绾打着哈欠,想到今日生辰宴上的事,更是头疼,“若官人回来,切莫同他说我与福灵公主之间的事。” “为何不说?公主仗势欺人,难不成您受了委屈,什么都不做,任人欺负么?”秀云不悦,低声嘟囔,“又不是您的错,为何不告诉姑爷?若是姑爷知道这事,定会给娘子讨个公道。” “小事一桩,你可听过小事化了的说法?” 崔沅绾不欲多说,叫秀云灭掉屋内灯烛后,忙把人赶了出去。 至于晏绥何时回来的,自然不知。 * 翌日巳时,晏家的马车在崔府门前停下。 崔沅绾被晏绥抱下了车,站稳后往前一看,爹娘和张氏慕哥儿竟都站在府门口等着她。 “嗳,我家二姐来了。”王氏拉着慕哥儿就往崔沅绾身旁凑,围着她绕上一圈,仔细瞧上一番,见崔沅绾眸亮面润,知道她在夫家没吃亏,心落了下来。 崔沅绾唤声娘,回过神来,身旁的晏绥早已跟着她爹爹进府里去,便催着自家娘赶忙进府。 “我糊涂了,今日风大,竟叫你白白站在门口与我叙旧。走回家去,我特意交代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王氏一手扯着慕哥儿,一手拽着崔沅绾往里走。 一家人团聚,张氏却是个局外人,可劲吃昧。跟着这家人回府,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歪招。 * 趁着还没到饭点,一家人前堂短聚后,王氏便把崔沅绾拉到了屋里来。 慕哥儿本也想来,只是学堂先生叫他写的大字还没写好,王氏催着慕哥儿赶紧去写字去。 张氏见没人在意她,便也回了自个儿的屋里。 “二姐,成婚三日,你在夫家过的怎样?可有受委屈?”王氏拉着崔沅绾的手坐下,明明是自己肚滚出来的孩子,成了家再见面,倒像是跟外人相处一般,怎么说话都显生疏。 “姑舅待我很好,官人也是。我在夫家,过得自是舒畅。”崔沅绾抿口茶,猜着她娘的心思。 “那就好啊,那就好。” 王氏一时觉着无话可说,也低头品着茶,一面暗自观摩崔沅绾春风满面的俏模样。 饮尽一盏茶,王氏想出了个话头,开口道:“那事如何?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夫妻之间,感情牢不牢,头几年看真情,后来就全靠这事了。” 崔沅绾蹙眉叹气,她早该料到的,她娘嘴里说不出叫她欢喜的话。 “娘,你就放心罢。这事也好,那事也好,一切都好。”崔沅绾不欲多说,“若是没旁的事,我便先去前堂了。” 只是她刚起身,便叫王氏给拽了过来。 “二姐,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你看看,眼下我把你当孩儿,你却把我当聒噪多事的寻常妇人。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你才嫁过去三日,怎么,就不想认我这个娘了么?你可知我在府里过的有多艰辛。张氏欺我,慕哥儿不成气,你……” “娘,这番话你从我及笄说到出嫁。如今我回门,你还在说,还在抱怨。”崔沅绾气不过,对上王氏的目光叫嚣:“是我叫爹把这位姨娘娶进门的么?是我叫慕哥儿不成器的么?” 崔沅绾深吸口气,“娘,是我叫你嫁给我爹的么?你的烦心事都不是我造成的。你不去张姨娘面前示威,不逼着慕哥儿重视学业,与我又何干?” 王氏被她这话气得够呛,忙饮下一盏茶心火才勉强压了下去。她想动高声斥责崔沅绾一番,可隔墙有耳,她只能压低声音吼道:“你听听这是什么不孝的话!若不是为了你和慕哥儿,我早就……” “为了我?”崔沅绾讥笑一声,“娘,你是为了慕哥儿。你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是晏家新妇,晏家才是我的家。娘心里不是划的很清楚么?需要我时,我是你的孩子。嫌我烦时,我便是那盆收不来的脏水。需要不需要,全在你一念之间。” “反了,真是反了!”王氏伸出手指着崔沅绾,艰难地呼吸着,似是下一刻就要气急晕倒一般。 崔沅绾不在意她娘这话,目光投到那用凤仙花染的指甲上。那指甲染得并不好,色都超出了指甲盖,指腹上一片嫣红。 “指甲是慕哥儿给染的罢。幼时我总缠着娘,想给娘染指甲。娘总不许,每每生场气,觉着我没出息。不想着琴棋书画,反倒沉溺于这般无用事上来。可娘却叫慕哥儿给自个儿染指甲。慕哥儿是个男娃,整日醉心娘子家用的胭脂花黄。娘说无碍,还夸慕哥儿懂得娘子心思,日后能娶个能干的新妇。” 崔沅绾起身,见王氏怔在原地,不敢跟她对视。 “娘,我都闻见膳房里传来的辣味儿了。你清楚的,慕哥儿最爱吃辣。”崔沅绾愈说愈觉着心寒,索性欠身退了出去。 就连晏绥也知她吃不了辣,她娘又怎会不知呢? 不过是搪塞人糊弄人的低劣借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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