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昌夫妇坐在主位,声音传满大屋,所有宾客都听得清楚。 屋里四方放着火炉,炭火烧得劈啪作响。怕宾客觉着冷,宅老把火拱得更旺。 菜肴可口,美酒香醇,用的是象牙玉筷,摆的是金盏银盏,这样奢华的布置,纵是在宫里也不常见。 福灵虽未婚嫁,可身份尊贵,于是落座在主位旁边。扫视一圈,在泱泱人群里看到了与林之培坐一桌的县主。 “嘁,只是定下婚期而已。眼下还是黄花闺女,就跟他坐到了一起。林之培也是脸大,故作深情地给人家小娘子夹菜,也不嫌臊得慌。” 眼眸再一转,就瞥到了崔沅绾与晏绥那桌,这桌正对她,就在她的前面。 晏绥也给崔沅绾夹着菜。只是崔沅绾瞧起来无精打采的,菜碟里的食物堆成了小山,也不见她动筷子尝一口。蓦地指着桌上的清蒸虾,叫晏绥给她剥。 “噫,这两人更是腻歪。大庭广众之下你侬我侬,看得我脸红。” 虽是这样说着,可福灵的眼还是留在了那一只只被麻利剥好的虾身上。 虾蟹味美,剥虾剥蟹却是在难为人。宾客齐聚一堂,吃的不仅是菜肴,还是礼节。剥虾时手上难免沾染汁水,让人看了觉着不雅观。宾客身后有众多仆从伺候,洗手转个身就是。就算如此,堂里也只有崔沅绾这桌动了虾蟹。 晏绥并不在意这些,一口气把桌上的虾蟹都剥个完整,起身洗干净手,又坐到崔沅绾身边,静静看着她细嚼慢咽。 福灵心里冒酸水。她自然想叫崔沅绾过得幸福,有人疼比自个儿受苦强得多。可看见人家的虾光身子躺在碟里,也想叫人来给她剥。 她又没这么好的郎婿,再想吃虾,也只能作罢。 福灵眼神很快又转到兆革身上,两人遥遥相望,谁都不没动脚。 她的唏嘘不自觉被兆革牵扯,哪里还顾得上崔沅绾这边的光景。 崔沅绾咽着美食,味同嚼蜡。 “分开时还好好的,怎么过了一个时辰,就成这萎靡不振的模样了?”晏绥支手问道。 “啊……” 崔沅绾张张口,心里有千万句话要跟晏绥说。 她想告诉他,她的心被所谓真相给击碎,心每跳动一次,头就疼得受不了。 她知道真相,那晏绥应该也清楚个中是非了罢。 “我没事。”崔沅绾对他笑笑。 特意把语气放得轻柔,特意做出深情样,眼里晃着晏绥的身影。 可晏绥一眼就看破了她的伪装。 崔沅绾在疏离他,这种疏离感并不陌生。她有事在瞒着他,可并不愿意跟他说出来。 许是被晏绥盯得心慌,崔沅绾稳住声音,安慰道:“等回去再说。” 实际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第89章 八十九:干哕 强装镇定对崔沅绾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毕竟上辈子什么难堪的事没经历过。只是今日佯装镇定的时候不免露出了些破绽。 掂象牙筷著的手是抖着的,眼神是涣散的,脸色发白, 指尖冰凉,任谁见了都能看出其中猫腻。 当着众人的面, 晏绥也无法像在家一样,把崔沅绾抱在腿上,磨着她把心事说出来。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每每想试探试探她的心,试着试着就试到了床榻上。埋在桃红艳李之中, 谁还记得那些烦心事呢。 往常处理糟心事就是用这不入流的法子,晏绥以为,这次也能这样处理。于是没太在意, 捏捏崔沅绾的指腹, 倾身耳语,“今晚想用什么样式, 都依你。” 往常他说出这句话,便是无条件投降, 身子一摆,任凭崔沅绾调弄。他不会失信, 说到做到, 有些感觉能外露, 有些往肚里咽。 欢喜愉悦外露表象, 他会得到更温柔的眷顾。往肚里咽的,是一些奇异的感觉。称不上是天生喜爱, 只是后来在崔沅绾的指引下寻到了乐头。 比如并不会灼伤身子的低温蜡, 比如没有明厅蛇鞭那般狠毒的皮鞭, 比如圈不住手腕,一下就能挣脱开的锁链,比如勒进皮肤留下鲜红印记,却不会觉着疼痛的红绳。 一些称呼,在这时也有了别样的含义,叫人脸红,叫人再难自禁。 所有的花样,所有的乐趣,都是崔沅绾挑起来的。 晏绥以为,她喜欢这些事,所以每每关系有僵持的苗头,都会抛出个有趣的钩子,让人上钩。 可崔沅绾只是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勉强扬起个笑,说好。 好什么,她这副落魄样子没体现半分好。 晏绥吃昧,正想什么法子哄人时,瞥见外面起了阵风。 有几片落叶顺着合得不紧的雕花窗子飘进热闹的屋里。觥筹交错,没人会因几片贸然前来的落叶觉着扫兴。 有片树叶正好落在了晏绥脚边,叶片上落着几个小洞,是暗卫军来信。 晏绥眉目一凝,神色肃重起来。 抬头看向主位,夏昌若无其事地在敬着酒,吃着菜肴。偶尔与夏夫人说两句话,更多时候两人貌合神离,纵是多位宾客在场,夏昌也不愿做夫妻相敬如宾的戏。他与夏夫人不是夫妻,是主仆。 宴席匆匆而过,吃酒的时候说长不长,众人心知肚明,这场宴席意不在此。宾客都恐怕与风暴迎个正对面,找着各种由头匆忙离去。 人多,聚堆走得也快,转眼就剩了几位熟人在此说话。 林家,晏家,崔家,嗣荣王家,皇家都聚在前堂里。 晏绥的思绪跟着崔沅绾走,可她的心不在自个儿身上,无意与夏夫人对视,忙移开眼去,似有什么大事发生,不敢面对。 福灵站得远,堂里竟就她孑然一身,旁的都有郎婿或新妇来陪。 原来兆革是不愿走的,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福灵,他想跟福灵多说会儿话,毕竟宴上遥遥相望,心里藏着许多话,都想当面给她说。只是福灵尚有顾虑,兆革心底纯善,一些腌臜事能少知就少知,她来担待就行。 “夏长史,客套话都说了三遍,就不要再留人了。冬日天黑得早,我若再晚些回去,待会儿爹爹就要找你问话了。”福灵攥紧斗篷,催促道。 夏昌笑出声来,他把在场人的脸都记得清楚,目的已经达到了。 往常见崔沅绾都是那明艳模样,夏昌心里痒,想把最好的明珠送到她手上,只为博她一笑,若是再睡上一觉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碍着晏绥这小子在场,他只能退了一步,多瞟美人几眼。只是美人瞧起来精神头不好,夏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道:“崔娘子来府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吃了一顿饭,人就蔫了呢?莫不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不待崔沅绾回话,晏绥就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挡在崔沅绾身前,冷声警告:“她心里想的事,与长史有何干系?我见夏夫人也是一脸郁闷,长史若有空,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家人的事罢。” 事情牵扯到崔沅绾身上,晏绥便撕破了脸皮,不再与夏昌做戏。 夏昌闻言,扭头仔细打量着静默无言的夫人。被晏绥一数落,他才看清了身边人的模样。 这脸色比崔沅绾还难看。 夏昌假意搂着夏夫人的肩,说道:“我记得人来后是叫崔娘子往后院找女眷玩耍的。你俩该碰面了,也该说了会儿话。跟我说说,你都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叫崔娘子觉着难受?” 果真是老狐狸,放荡不羁的作为下,是敏锐的察觉力,夏昌猜到这两位在说着什么事,不出意外,说的就是他心中所想。 在旁人眼里,老夫老妻勾肩搭背十分亲昵。可当夏昌的肥手与隆起的肚子贴到自个儿身上时,夏夫人本能往后一缩,被夏昌碰过的皮肤汗毛直立。 隔着几层衣裳,她好像能闻到夏昌身上的咸腥味,脑子不听指换一般,回忆起种种肮脏乱象。 夏夫人手握成拳,实在难以忍受,当真众人的面,干哕了一声。 原本众人还各有想法,各自想着事。听到这声干哕,直直盯着这对老夫妻。 当真不对劲。 福灵撇嘴,眼神无意与县主撞上,随即移开,看见的是林之培眼底转瞬即逝的阴狠。 夏昌脸上笑意僵了一瞬,握紧夏夫人的腰,往怀里一揽。年轻人没几个肥胖臃肿的,搂抱着身贴身,那是一种黏糊的情趣。 而夏昌肚子挺得比屋檐还翘,夏夫人的背贴着他的肚,滑稽不堪。 夏夫人想躲,却被夏昌强制箍着。她心里虚,想用眼神给崔沅绾解释。可那道想见的身影被晏绥挡得严,只能看见斗篷上的绒毛随冷风轻轻晃动,一如她摇摆不定的心。 “当着小辈的面,不要这么放肆。” 夏夫人勉强挂起笑,对夏昌说道。 夏昌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也是个会灵活变通的奸人。原本还想把这群人留下人说透露些消息,被自家人一激,随即转了思路。 “天不早了,诸位回去路上,万事小心。天寒地冻,路本就难走,指不定还会有冰茬冒出头来,阻挡前进,更要提起一百个心眼,不能有半分松懈。” 夏昌松开手,把夏夫人甩在一旁。又上前走几步,抬头望着晏绥,“晏学士年轻有为,自然能处理好这些小事。” 话有深意,谁都能听出他意不在此。晏绥正暗自思忖着防范对策,露出一分疏忽,就叫夏昌钻了个空子。 夏昌猛地侧身,扒着头偷看崔沅绾。 “崔娘子,别不开心。来,跟着我笑一下。”说着,乍然露出个诡异瘆人的邪笑。在众人还未做反应时,就转身推门出去。 夏夫人绞着帕子,赶紧跟在夏昌身后走着,心里掀着狂风巨浪。 当着郎婿的面,调戏人家新妇。当着皇家与贵家的面,挑衅拉扯,在旁人一头雾水时,全身而退。 这是夏昌一贯的作风,奸诈诡谲,捉摸不透。 林之培站在县主身边,冷眼看着好戏开场与落幕。难得见这对运筹帷幄的夫妇露出错愕的神情,林之培心里浸着蜜水,面上却故作淡漠神情。 “都是什么事啊。” 福灵或是在场唯一一位置身事外的人。她只当夏昌是个奸臣,是个坏人,哪里会想到他还蓄意谋逆,纵使对皇家人,也不会心软半分。 * 丘园后面一排屋落着厚雪,在新来的鹅毛飞雪里显得死寂孤冷。那排屋里有间亮着一盏葳蕤暗淡的灯,坐着一个翻着书卷的人。 正是晏绥。 宴席上暗卫报事情有变,原来是夏昌提前动了手,打得新党措手不及。 几个依附于他的州郡,大批军队在天黑时集结,并未朝皇城进宫,但目的已经达到,只是给新党一个警告:新法若敢再落实一步,迎接他们的不是百姓的一呼百应,而是大规模地叛逆谋反。 揭竿而起,披黄袍自立为王。这样的招式官家熟悉,正是本朝建立时用的手段。官家上了年纪,思绪不比从前敏捷,却也不是老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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