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从未听说他喜爱读书,书院私塾也从未见过他的身影,请去家中的夫子也没传过他有多少过人的天赋,举人的身份听说还是买来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事先毫无征兆地参加了科举,还能榜上有名。 不知因此跌落了多少人的眼珠,更令他成为了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另一个吸引目光的,还有穆十五郎,开榜之后,就再不得一日空闲,宴饮的贴子不断。年少、文优、字佳,还长得宛如谪仙。无数的人想亲眼见见这位被称为‘本朝甘罗’的美少年。 可无论随行的穆府同族如何相劝,穆十五郎都不为所动,以殿试未行之前不宜太过张扬为由推托了,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依旧苦读着。 自然又是得到一番称赞,不卑不亢、沉稳大气之词不绝于耳。穆十五郎根本无心理会,自从在省城东门的土地庙搜寻不到穆十四娘踪迹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是吊着的。苦于无法脱身,只得不甘离去,前来京城应试。 往年殿试在开榜之后十余日就会举行,今年不知为何,偏要拖到一个月后,穆十五郎心中焦燥不安,生怕再晚些回去省城寻找,会再次错失穆十四娘的踪迹。是自己鼓动她出逃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穆十五郎不敢再想,推开半掩的窗户,只想化身为翼鸟,一路飞去省城,一寸也不放过,能尽快寻到穆十四娘。 绣坊,他要寻遍省城的所有绣坊。如今他不再是那个行动不能自由的穆府庶子,他有了功名,已能自立,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去寻找。 洛玉瑯本以为要等到殿试后,穆十五郎才会一鸣惊人,成为无数小娘子眼中的‘如意郎君’或者那几位的‘乘龙快婿’。没想到,这才刚刚放榜就已经炙手可热。相比之下,自己的烦恼毫无解决之道,只能心虚地偷看。 更堵心的是,喜上眉梢的穆十四娘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眼波流转之间,自己隔着院墙都能感受到摄人心魄的力量。 当初救下来,直接领回来就好了。 洛玉瑯都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逼疯了,上不得又下不得,明明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为何这事就这么难呢? 脚步又开始不听使唤地走向了穆十四娘所在的院子,一推,门居然是栓上的。如果不是刚才看到她坐在那里穿针引线,差点就要多想了。轻叩了三下,没多久,就听到门栓响,院门一松。 洛玉瑯推开院门就看到穆十四娘一愣之后的欣喜,让他再一次的愰神。 穆十四娘恭敬地侧身避过,等他进院后,虽未开口,脚步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洛玉瑯微微回头,悄悄打量,见她垂首敛目而行,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小心思。 殷勤地为他倒过茶水,穆十四娘终于按捺不住,“恩人,可是有了穆十五郎的消息?” 洛玉瑯几乎要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含了半天才缓缓咽下。“他现在宴请不断,我的贴子恐怕尚未看到。”虽然贴子是假,但宴请之事却是真的,如此算来,也不算满口谎言。 他正暗地里自我安慰,穆十四娘已经开口,“既然如此,也不急于一时,等他与恩人一同考了殿试,再去寻他也不迟。” 洛玉瑯对穆十四娘终于想起自己也要殿试十分受用,“是啊,我也要殿试,还真有几分紧张呢。” 穆十四娘像往日鼓励十五郎那样说道:“恩人只需以平常心看待,写出心中所思所想不就行了。” 洛玉瑯报以轻笑,“你既然识文断字,不如赠我两句,就当给我鼓劲如何?” 穆十四娘认真想了会,说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话刚落音又摇头,“不好,不好。应该是这句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洛玉瑯接道:“一鸣惊人,恐怕不是对我说的吧?” 穆十四娘回道:“那就前一句赠你,后一句遥赠十五郎。” 洛玉瑯感叹,“可惜我没有姐妹,无人心心念念牵挂于我。” “那我再赠你一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穆十四娘见他面露愁容,就将自己刚刚想到的说了出来。 洛玉瑯重复了一遍,“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你从哪知道的?” 穆十四娘老实答道:“十五郎教我的。” “会写字吗?”洛玉瑯问道。 穆十四娘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她素来都是以水练字,这到底算不算会写字,她还拿不准。 “你等我。”洛玉瑯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端着笔墨。将一切准备停当,侧身立在一旁,“请娘子赐字。” 穆十四娘听到要她真的写字,犹豫不决,倒是没在意他话中的歧义。 见她仍旧呆站在那里,洛玉瑯轻轻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桌面上的纸笺。“既然要赠,就真心实意相赠,这样才会灵验。” “那我字如果写得不好,你可别见笑。”洛玉瑯听了,正色道:“请。” 穆十四娘落笔之后,洛玉瑯就被惊住了,因为她字不但写得极好,还是颇为刚劲的行草。一笔一划,处处体现了她自己的风格。常说字如其人,行草外柔内刚,洛玉瑯重新审视着认真书写的穆十四娘,想不到自己眼光如此独到,娇弱的外表下竟另有宝藏。 “怎么不落款?”洛玉瑯见她准备收笔,提醒道。 穆十四娘一脸懵懂,“我没有字,也没有号。” 洛玉瑯笑出声来,“无妨,这个我最擅长。”打着幌子,光明正大地围着穆十四娘转悠了好几圈,在终于饱了眼福之后,说道:“你在绣坊的名字为施思。所谓施施而行,慢慢而游。不如就字施行,号慢游如何?”
第三十五章 随行 “你诓我,我懂这字的意思,皆是拖沓之意。哪有取名字不用锐意进取之字,而用这种的?”穆十四娘提笔之后,仿佛回到了与十五郎共处的时光,说话也随意了起来。 洛玉瑯尴尬地张了张嘴,他确实是刻意的,时光如此美好,他脑海里冒出来的,就是这八个字。“世家大儒,皆以反论正,以示与众不同。我取这字号,也是循着这个道理。”望着穆十四娘,“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诓你。” “可我是女子,不该取个雅致一些的字号吗?”穆十四娘虽然觉得他话语诚恳,但仍旧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洛玉瑯说道:“你先题上,如果以后我想到更好的,你再换。” 穆十四娘正欲下笔,却又停住了,转头问他,“是写施行赠,还是慢游山人赠?” 洛玉瑯眼珠一转,说道:“就写洛府,空一字,施行,再空一字,慢游居士,也空一字,辛丑三月赠。” “为何要改为居士?”穆十四娘不解地问。洛玉瑯见她居然错过了洛府没问,偷笑之后解释道:“哪有女子称山人的,都称居士。” 穆十四娘又皱了下眉,“洛府,是说在这里写的吗?” 洛玉瑯赶紧承认。 穆十四娘落笔写完,洛玉瑯心满意足地说道:“等我回去为你刻两方印,印上就齐全了。” “这字当真可以吗?”见他并未评价过自己的字,穆十四娘忐忑地问道。 洛玉瑯由衷地说道:“极好了。” 得到肯定的穆十四娘看了看剩下的纸笺,大胆地问道:“那我再给十五郎写一张,你一起带去殿试,必定也能对十五郎有益处。” 洛玉瑯心想,自己这个做姐夫的,帮小舅子这个忙也是应当的。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穆十四娘写完,还不忘交代他也一起盖上印章。 “都是新取的字和号,会灵验吗?”见穆十四娘满脸疑问,洛玉瑯提起笔画了起来,无数个夜里无法成眠的时候,他都在纸上一遍遍写着她的名字,又怕被人看出,总是变着花样来写。最后变幻成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样,藏着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穆十四娘看着纸上似是而非的图样,像字非字,似画非画。 “怎么样?我厉害吧。”洛玉瑯写完,得意地问她。 穆十四娘懵懂地点了点头,因为她实在没看明白。 洛玉瑯等纸干透,才依依不舍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挑好了两对原石,开始刻章。 之所以给十四娘取字施行,是因为自己字恩德。‘施行恩德’本来就是一体的。 ‘漫游无远近,漫乐无早晏。’她号漫游居士,自己便号漫乐山人。早晚皆在一处游乐,想想都令人神往。 之后,洛玉瑯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时不时跑去穆十四娘那里攀谈几句,引经据典时,穆十四娘总能说出个大概,一问,才知道她以往在穆府时,也常常这样与穆十五郎相对而坐,她刺绣,十五郎读书,时不时说与她听,遇到她感兴趣的,就详细地解释给她听。 话聊得多了,他还知道了她的字是用旧毛笔在石板上用水练出来的,因为随心所欲,众多的字体她唯独喜欢行书,恣意挥洒,挥斥方遒。不像她自小就被困在窄窄的庭院里,连天上的云朵都看不全。 因为视他为恩人,穆十四娘对他并没有多少戒备,他也渐渐知晓了她的过去和她出逃的原因。“你如果早些说,当初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洛玉瑯再一次说出了心里话。 穆十四娘轻轻摇头,“我能在此容身,是因为墨师傅担保。否则,我身上没有户牒,哪个敢收留我?” “我帮你重新做一个,反正你再也不能用十四娘的身份。”虽说就算穆府最终发现了十四娘,只要他出面维护,穆府必然会顺水推舟将她送给自己。可既然十四娘自己厌弃,他就得帮着她永远不受穆府的辖制。 穆十四娘是不知道户牒这样重要的东西居然可以重做,但能改名换姓自然再好不过,省得十五郎到时为了维护自己而为难。“当真可以吗?” 洛玉瑯点了点头。看着她眼光中的璀璨,不由得乐开了花。 “恩人,这套绣服,我再有两日便能绣好,恩人佳期,十四娘就算不能来贺喜,也会遥祝恩人百年好合。”穆十四娘满脑子都是改名换姓之后,与十五郎会合,而后,应该也会像恩人这样,嫁做人妇,相夫教子,渡过余生。 洛玉瑯僵硬地笑了一下,再也无心攀谈。 第二日,管事刘娘子又送来了一整套床上的锦缎,“主顾看了你的绣活,就再也看不上原先绣的锦被和床围了,只能让你多辛苦啦!” 穆十四娘惊而坐起,“刘娘子,这可使不得,当初两位姐姐合力都足足绣了一个月,我一个人,如何绣得完啊。” 管事刘娘子扫了她一眼,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的好差事别人盼还盼不来呢?独门小院,好吃好住,清静自在,工钱还比在绣坊多,“反正都是做工,在哪里不是一样。掌柜的说了,无论主家要绣多少,木花坊都要妥妥当当地完成了,绝不能出一丝纰漏。你大头都做了,别为了这些扫尾的事将人给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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