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撑着病做了几日的事情,她忙得心力交瘁,人眼下已瘦得不成个样子了。 下颌又尖又长,脸颊嶙峋,愈显刻薄。 本以为熬过开春,事情也就渐能好起来了,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手上的事情还没处理好,俞云峥那头又出事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雪夜。 俞云峥白日里如常在褚玉苑闹腾。 入夜时婆子刚伺候睡下,却突然开始发起了热。 一开始众人不过以为是白日吹风受了寒的缘故,但一连多日,俞云峥皆是意识昏迷,甚少有清醒的时候。 即便人醒了过来,也只一直咳血,连话都说不清。 到后来,已是气力全无,连床都下不得了。 请的大夫来了又走,药开了一副又一副,各种方子换着花样来,俞云峥却是半点也不见好转。 有在府中多年的婆子见了俞云峥的模样,暗中只道他这症状同当年的世子爷很是相像。 三人成虎,流言很快沸沸扬扬传遍了阖府,又暗中被老太太派人压了下去。 这期间,青梨同俞安行一道去褚玉苑探望过俞云峥。 隔着层层落地的帷帐挡着,俞云峥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 本就肥胖的脸颊竟是更加浮肿了起来,不见一丝血色,看着像个了无生机的胖人偶,全没了孩童的活力。 俞云峥性子恶劣糟糕,往日里没少为难青梨。 青梨见了如今他这样子,心里也并未有多大触动,无悲无喜,只是为了做些表面功夫,仍捏着帕子擦着眼角,顺势挤出了一丁点泪花。 扈氏一直守在俞云峥床边。 她前些日子身上生的病还没好,一向被她视为心头肉的俞云峥又陡然间成了这般模样,生死未卜,如此打击之下,她人如今已憔悴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了。 看到青梨同俞安行两人过来,扈氏一双凹陷的眼窝定定落在俞安行身上。 “……你说,是不是你对我的云哥儿做了什么……是不是你……” 扈氏有些激动,嗓音也跟着变得尖锐。 说着,就起身要拉扯上俞安行的衣袖,被青梨挡住了。 青梨自然也听到了之前那些婆子口中所说的传言。 可除了俞云峥身上的病症和俞安行之前的症状有些相似之外,二者便再找不出其他的关联。 莫说俞安行近来一直呆在自己的沉香苑,未曾接近过俞云峥。 单凭俞安行端正清雅的性子,青梨也从未想过俞云峥的病能和俞安行扯上什么关系。 偏扈氏无凭无据,一口便咬定俞安行同俞云峥生病的事有关。 再一想俞安行虽失了忆,不记得之前的事,但仍视扈氏若亲母,回到府上的这段时日也处处以礼相待,最终却落得扈氏这样毫无证据的怀疑…… 他明明是这样好的人…… 青梨心里不忿。 她攥上俞安行的指尖。 “眼下弟弟还需静养,母亲若是无事,我同兄长便先离开了。” 说罢,她牵着俞安行的手出了房门。 直至下了台阶,青梨还能依稀听到扈氏的自言自语,模样看着倒好似是有些魔怔了。 两人停在廊下。 青梨抬头去看身旁的俞安行。 目光从他俊美的侧脸上细细端详而过。 他面色如常温润。 看起来似乎根本没将扈氏的话放在心上。 但青梨知道,他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他面上表现得越不在意,青梨对他的怜惜更甚,牵着他的手便也没有松开,嗓音带涩。 “……母亲是太担心弟弟了,她刚刚说的话,你不要多想……” 她话里语气是真切的担忧。 俞安行垂下苍白的眼皮,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青梨正仰头瞧着他,被泪水洗得澄澈的剔透眸子里清楚倒映出他的面容。 扈氏说了什么? 俞安行根本没听,自然不知道。 但毫无疑问,青梨这样看着他,令他难得的,心情大好。 更遑论,她还牵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俞安行上前一步,影子将青梨笼罩在一片昏沉中。 他低头,长削的指尖顺势覆上青梨的面颊,替她擦去眼尾挂着的那点残泪。 “我知道,只要妹妹相信我就好了。” 至于其他人,干他何事? 他说着话,掌心反握,紧紧裹缠住了青梨的手。 两人重又继续往前走了,过了月门,便是彻底离开了褚玉苑。 脚下的道路变窄,并肩而行难免有些不方便,青梨这才松开了俞安行的手。 她走在前面。 俞安行就在她身后跟着。 离得很近,衣袂相擦,缠绵牵绊。 垂目时,俞安行看到了地面上他和她相融的身影。 沾染了她残泪的指腹递到唇边。 角落里的衰草在浅风中无力地摇摆晃荡,死气沉沉。 她从旁走过,裙摆逶迤成灵动的景致。 一切都好像变得顺眼起来了。 让他忍不住开始期待春天。 入了夜。 老太太吩咐让莺歌在前厅摆了饭,众人自然又是一道聚在了花厅。 夜色浓稠,但整座京都城的嘈杂依旧,喧闹不减。 即便人在国公府,好似也能听清外边街头小巷里人潮熙攘的动静。 伴随着乌黑穹顶映照出的片片耀目火光,热闹的烟火声不时在耳边响起。 衬得此时此刻的花厅愈发死寂。 眼下俞怀翎还在赶往幽州的途中,尚未来得及回京,俞云峥又还卧病在床,众人仔细端详着老太太的面容,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连交谈声都压得极低,唯恐大声说话,教老太太听见了,惹了她不快,再来一顿斥责。 开始用膳前,老太太先同众人念了前几日俞怀翎寄到府上的一封家书。 原俞怀翎一行北上时遇上了风雪阻路,耽搁了行程,眼下几队人马停留在驿站,未能按预定日子到达幽州,如今还仍旧在赶路中。 信念完,扈氏罕见地没有主动搭话,两只眼睛只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碟子上的醋鱼。 倒是宋姨娘开口柔柔地附和了老太太几句。 众人见了这般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什么。 用膳时,花厅也是安安静静的,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 眼见众人都搁了箸,莺歌招呼小丫鬟上来撤菜收拾。 夜色渐晚,众人一一起身同老太太请辞。 扈氏却像脚下生了根,呆呆地坐在圈椅上。 厅内很快只剩下她和老太太两人。 老太太唤她一声。 “夜深了,云哥儿眼下自己一人在褚玉苑里,虽说有婆子看顾着,到底比不得你亲自照料来得上心,容易出些大大小小的纰漏,若是无事,你便早些回去看他。” 扈氏听着老太太的话,半晌回过神来,跌跌撞撞起身,一把扑到了老太太跟前。 “……母亲,您要救救云哥儿……您知道的,只要取一滴他的心头血给云哥儿作药引,云哥儿就会没事的……” 她拉扯着老太太的衣袖,头发因过分激动而显得有些凌乱,半点也寻不见当家主母的气度。 因着近来的事,老太太本就对扈氏有所不满,又从静尘苑里出来了半日,身上乏累,被扈氏这么一闹,有些不悦,抬手让莺歌过来将人给扶走。 “……行了,说到也是你自作自受……当年若不是你鬼迷了心窍,用那等可怕的毒物来害人,彼时还在你腹中的云哥儿又怎么会跟着染上了毒性?” 老太太说着,看了一眼扈氏失魂落魄的模样,到底又生出了一丝不忍。 “云哥儿也是我嫡亲的孙子,我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卧病在床而置之不理。但他已经不再是婴孩,安哥儿的心头血对他早就没有效用了。我派人去寻了秦神医,京都有名的大夫也都让人去请了,总归会有法子的。” 扈氏却恍若没听到这一番话。 “可是……可是当年明明已经用他的心头血解了云哥儿的毒……云哥儿怎么会又突然……” 她一人喃喃自语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惊恐地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母亲……一定是俞安行,说不定……他根本就没忘记之前的事情,他从姑苏回来,就是为了报复当年的事……您想想,自打他从姑苏回来之后,府上便一直出现变故,不得安宁。云哥儿如今成了这样,一定是他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扈氏一番话说得离谱,老太太听了,面色跟着沉了下来。 她重重敲了一记手中的拐杖,声响终是让扈氏回过神,讪讪噤声。 看着被叫进来的拂云,老太太阴沉着脸嘱咐:“好好照顾你主子,莫让她再在人前这般胡言乱语。” 拂云躬着腰,一迭声应了,忙带着扈氏离了前厅。 老太太也紧随其后离开。 周遭夜色一片岑寂,扈氏的话一直在耳畔盘旋。 老太太的脸半隐在一片昏暗中,格外肃穆。 廊下,几盏檐灯灼灼,跃动的火苗静静燎烧着阒寂的黑夜。 *** 三月开春。 京都天气渐晴好了起来,风虽仍旧凛冽,雪却停了,河畔柳枝隐隐抽出了指甲尖大小的翠绿嫩芽。 沉香苑里,春光已然降临。 花木睡过冬日,正迫不及待地舒展着自己的枝叶。 藏在翠叶中的花苞蓄势待发,只待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来绽放自己。 天光渐亮。 青梨起床时,下意识伸手在身旁摸索了一阵,想要叫一声俞安行,却发现身畔空空如也。 她半直起身子,掀开层层坠地的床帷。 渐渐清晰的视线里,俞安行的身影逆光立于榻前。 窗外明媚的春光照进来一束,恰好落在他浓密的长睫之上。 碧青颜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高挑的身形愈显清朗。 二月中,宫里便让人给国公府传了消息,让俞安行领翰林院修撰一职。 他落下了病根,如今身子也还未全好,时不时会染上风寒,但到底不是下不来床的大病,自然是要去上朝的。 俞安行听到榻上传来的细微动静,回头时,看到青梨正望着他。 她才醒过来,意识还没完全清醒,眼底一片空荡的茫然,不知道要干什么,只知道看着他。 俞安行手上穿衣的动作一顿,行至床前。 青梨歪着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冲自己伸出手。 大掌指骨分明,修长有型,清而不折。 照耀在阳光之下,隐隐有一层清光在其上浮动。 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青梨身子半探出去,双手从他有力的臂弯间穿过,娴熟地环上他坚实的腰,脸颊也跟着自然而然枕在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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