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的青梨仍旧在昏迷中,一小匙药,能喂进嘴里的,拢共也就那么几滴。 俞安行看了一眼青梨唇边那滴褐色的药汁,指腹轻抚了上去。 虚伪的也好,真诚的也罢,他的脸上无时无刻不都是笑着的。 可如今他面色极差。 笑意敛去,一双眸子黑到极致,似乎也凉到了极致。 长指抬起,俞安行将小鱼手上的药碗接过:“我来吧。”
第63章 望 【六十三】 瓷碗洁白, 边缘点缀了一圈蓝青色的花鸟纹。 里头盛着的药汁乌黑,能闻到浓郁的中药味。 小鱼退出去。 屋内静了。 青梨还未曾醒过来,药怎么都喂不进去。 俞安行手里端着那一碗温热的汤药, 缓缓俯下身。 暮光流淌, 潋滟的微光轻轻打在床榻边唇齿相依的两人身上。 呼吸相交间,药汁的苦涩竟然淡去, 让人莫名品出了几丝醉人的甜。 俞安行不愿就这么轻易离开。 一碗本还温热的药汤,直至变得沁凉, 才终于喂完。 扈氏携着拂云回到褚玉苑, 门边帘幕刚落下, 屋里便传出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吓得几个路过的小丫鬟捂住脑袋匆匆忙忙离开。 桌案上摆放齐整的杯盏被一把拂落在地, 碎瓷片飞溅,打到了腿上和手上,拂云也不敢躲开。 屋里能摔的都已经摔了,扈氏才停了下来,面容扭曲,几近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伤到了那个丫头……” 那个俞安行, 分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怎么可能没有动到他分毫…… 再一想到自己方才在沉香苑被人拦住,怎么都不能进去的场景,扈氏心里更加恼怒, 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拂云被扈氏此番突如其来的胡乱摔打给惊到了,低头捂着胸脯站在原地平静了好几息, 才敢上前将人扶住, 小声安抚。 “……谁能想到他身边的那个护卫身手竟然会这么好……夫人,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想想, 若是这事情闹到了官府,到时败露了,该如何瞒过去……” 扈氏心里满腔的怒意,因着拂云这句话渐至平息了下来。 她之前不过一时起意,便给她姑苏的兄长回了信,让她替他想个法子…… 当时她只想着一了百了,若是事情失败了,大不了就直接不管不顾撕破脸皮,可眼下真到了这个关头,扈氏心里又难免生了退怯……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她望了一眼里间躺在床上依旧没醒过来的俞云峥,浑身如同被人卸了气力,颓唐地栽倒到了椅子上。 整个人似魔怔了一般,双眼无神,捂着脸不住地小声喃喃。 “……都怪俞安行那个贱人……都怪他……若不是他,我当年怎么可能会去动那个毒药,若是没有那个毒药,又怎么会牵连到我无辜的云哥儿……我可怜的云哥儿,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扈氏越说越激动,眼见着又跌跌撞撞要起身寻东西摔砸,帘子在这时被人挑开。 门外突然透进来一束细细的光,主仆二人俱被吓了一跳。 回头去看,只见莺歌低垂着头从外面进来了。 一眼看到了满地的狼藉,莺歌身形微顿。但也只是刹那,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冲扈氏行礼问安。 “夫人,老夫人说了,小郎君眼下身子一直未好,让夫人同小郎君现在收拾收拾,一道到姑苏的庄子去好好将养身子。” 说至最后,莺歌停了停,又再加了一句。 “马车已经备好了,在门口等着,等下就走。” 扈氏和拂云两人对望一眼,不说话。 春日,院子里的草木吐了新芽。 俞安行站在廊下,长指一伸,掌心接住了一片打着旋往下落的碧绿嫩叶。 一旁的元阑正低着头小声回话。 今日遇上的那伙黑衣人,元阑将留下的两个活口带到了城郊的那处宅子。 那两个黑衣人虽身形看着高大,内里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 还没开始用刑呢,就已经将所有的情况都招出来了。 “属下单独审问了他二人,两方的说辞互相都对得上,应是没有那个胆子说谎的……” 在这之前,元阑只觉得会是李晏或李归辕派出来的人,还以为是主子的事情被他们看出了端倪,却万万没有想到了居然是扈氏在其中横插了一脚。 “……静尘苑那边早便派了人去褚玉苑了……眼下马车可能已经到码头了,您看,要不要派人去追?” 对着廊下几束透进来的清朗天光,俞安行半眯眼,正细细观察着指间那片叶片的纹理与走向。 闻言动作一顿,淡淡嗤了一声。 “不用追。不过,确实要让人往姑苏走一趟,去找一个人。” 长削的指尖一松,那片嫩叶便从指缝间漏出,缓缓飘落在地。 俞安行抬眼看向元阑。 “江淮县,唐芸。” 天际的残阳一寸一寸被吞噬。 头顶苍穹如同被墨色浸染的宣纸,棉絮般的夜云在其中缓缓游弋,遮挡不住浓浓的月华。 秦安开的药奏效,傍晚才服用了一剂,晚上青梨便退了热。 俞安行低下头,额角抵上青梨,试探着她额头的温度。 见她果真退了热,才起身作罢。 夜幕里的星和月低低垂着。 俞安行倚在床边。 长发未束,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月白颜色的外袍,松垮地罩住了里头洁白的中衣。 月光清溶,落在他被夜风扬起的衣袂上。 床头小烛亮着,光晕暖黄。 俞安行却刚好处在烛光未能照亮的黑暗中,浓稠的夜色笼罩出他一个晦涩的剪影。 月光漫过窗棂,避开他,照亮了床上人昳丽的容颜。 青梨的眉目映在朦胧的清辉下,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俞安行看着她。 眼睛却空洞没有聚焦。好像透过她,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自幼在天机阁里,泥淖与鲜血裹挟,他对情与欲嗤之以鼻。 直到那一场家宴。 他的自持,悉数崩塌。 他难以置信,偏又无法控制地沉沦。 说到底,他也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甚至……她还入了他的梦…… 初始,无以复加的羞恼在澎湃,最后,又莫名其妙湮灭,在心底萦绕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直至今日,她替他挡的这一剑。 那些被他勉力按捺下的情绪,全都叫嚣着破土而出。 他片刻都不想再等了。 想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让她只属于他一个人。 只有他能看她。 她也只能看他。 夜风撩动烛火,跳跃的几点火光顺势映照到俞安行的侧脸上。 他眼底明目张胆的觊觎便也由此清晰了起来。 床上的人微动了动,衾被和衣襟摩擦,发出细响。 青梨仍旧未清醒过来,闭着眼,只嘴唇轻轻张合,露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呢喃。 “……俞安行……” 她很少,或者说是从未,这样叫过他的名字。 不像平日里的她。 但又确确实实是她。 俞安行回过神,如梦初醒般,俯身贴近她,似是想要确认。 又一声。 她的声音柔柔的,心里像落了一场绵绵的春雨,变得万分柔软。 许久之前便破土而出的那颗小芽得了雨水滋养,肆意在他心脏蜿蜒缠绕,植入骨血,再也剜不出来了。 俞安行捧起她的手,贪恋地吻起了她的指尖。 “我在。” 克制的、温柔的吻密密麻麻落在青梨手背。 略有粗糙的指腹沿着她柔婉的面部轮廓轻轻抚过。 她的肌肤光滑若脂玉,摩挲而过的触感细腻。 俞安行情不自禁附到她耳畔。 “……妹妹今日救了我,我无以为报,当以身相许……好不好?” 青梨尚未醒过来,自然不能回应他。 他也不在意,俯身在青梨额上印下了一个吻。 夜渐深,远处传来更漏的声响。 已至夜半,月明星稀。 天气回暖,草丛里虫喃阵阵,愈发显出深夜国公府的寂寥。 俞安行守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床上的人。 天色在一点点发生变化,星月谢幕,浓稠的墨色渐渐变淡。 第一缕天光从云层罅隙里漏下时,青梨终于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肩膀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蹙眉,眉心处跟着拢起一片浅浅的褶皱。 在慢慢恢复的视线里,她看到了床畔男人的身影。 逆着光,俞安行的面容看不分明。 她只看到了他微暗的双眸,片刻不离地、紧紧地盯着她,幽深得令人心悸。 恰在此时,屋内烛火燃尽,最后一滴烛泪落了下来。 又是新的一天。
第64章 离 【六十四】 “嘶——早知道你们回府的路上会遇上那些黑衣人, 我当时就应该拦下你,让你和我坐同一辆马车一起回去的……” 祝晚玉一边给青梨肩膀上的伤口换药,一边忍不住小声絮叨着。 那剑虽未刺中青梨要害, 但黑衣人下手的力气极大, 伤口深可见骨。 即便已过了三日,伤口稍稍有些痊愈, 血肉模糊的样子还是令人忍不住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细细替青梨缠绕好肩上的绷带,祝晚玉坐在青梨对面, 两手撑着面颊, 脸色肃了肃。 “……所以, 你为什么要替俞世子挡下这一剑?” 当时一知晓青梨在路上遇了不测的事情,祝晚玉就火急火燎地赶到国公府里来了, 正好遇上刚醒过来的青梨。 对着外人,青梨没说自己是替俞安行挡了一剑才受的伤,只私下和祝晚玉一人提过这事。 眼下听祝晚玉再问起,青梨面色怔然一瞬。 “……他之前也救了我,我替他挡了这一剑,刚好就两清了……” 青梨垂下头, 若无其事般翻弄起了手上的小绳。 “……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的了。” 她又刻意低着声音重复了一遍,似是为了说服祝晚玉,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 一不留神, 手上结了许多遍的络子却已然成了个死结。 “那就好……我还以为……”祝晚玉松了一口气,又偷偷抬眼往小花厅瞥了一眼, 没看到小花厅里有人, 才又挪了身子靠在青梨耳侧, 压低声音叮嘱。 “……下次若是再遇上这样的事, 你不要再这么鲁莽地直接冲上去了。虽说这次你只是伤到了肩膀,暂且不会危及到性命,但若是那刀偏了几分,又或是剑刃上下了毒什么的,可怎么办?俞世子虽说之前也帮过你,但哪里要你拼上你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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