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被擦至半干,戚如穗望着欲言又止的何镜,温声开口:“想说什么便直说。” “妻主……你不与我分房睡吗?” 女人梳发的动作一停,见男人贝齿咬着唇,掌心仍护在小腹上,他神情认真,半分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分房?”戚如穗开口,“你不想同我睡一屋?” 自来到京中,二人确实未分过房。 “不是。”何镜眉头微拧,似在犹豫怎么解释,“我当年怀怜儿的时候,我们便是分房睡的。” 此话一出,屋内静默几瞬。 当年何镜怀怜儿时,不止是分房,戚如穗打从那日起便未进过朗月阁,从知晓有孕再到生产、月子,何镜皆是孤零零一人宿在朗月阁。 当年何镜年岁小,又是初孕,也不嫌累,每次都是挺着肚子跑去主院等她,待她回来后便兴冲冲同她分享孕中体会,如孩子今日踢他了,腰身有些酸痛,再譬如觉得胸间胀痛一类的小事。 彼时戚如穗只是随口应和几句,当时何镜身边小厮侍童一堆,每个都紧着他肚子里的孩子,却无人在乎何镜的感受,甚至他的妻主。 可当年何镜实在太欣喜了,欣喜到以为妻主是要当娘亲紧张,因故态度才冷淡一些。 彼时的何镜给戚如穗寻了许多借口,沉寂在自己要当爹爹的幸福中,每次都会拉着妻主的手覆在自己日渐挺起的小腹上,却未注意到当年戚如穗愈发晦暗的神色。 待日头落了,男人便又挺着肚子独身回去,如此几月,戚如穗也未留他宿在主院一次。 可记忆里当年的何镜,眼尾眉梢都是初为人父的温柔幸福,是鲜活无比,同春日一般明媚的。 今日想想,真是恍如隔世。 “不分房。”戚如穗放下梳篦,“我觉浅,夜里有事我还能照看你。” 戚如穗蹲下身,一手握住男人掌心,隔着一层薄薄的衣物,她在何镜尚平坦的小腹上落下一吻。 “我知你怀怜儿时受了委屈,这次我一直都陪在你身旁,可好。” 何镜错愕惊诧,他低头看着女人认真的神情,半响后才点点头。 如此,自然好。 许是白日经历的太多,当日夜里,何镜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他怀上怜儿五月时,梦里的少年对妻主喋喋不休,他欲撒娇去拉妻主的手,见女人紧抿着唇似有不悦,忽而又不太敢了。 梦里他分外委屈,又因着怀孕情绪敏感,眼泪当即便落了下来。何镜记得,当年的戚如穗只是瞧着他,见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后才给了他帕子擦泪,自己则转身离去。 似重新经历一遍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心间难过与委屈被无限放大,可是本该离去的妻主动作忽而一顿,她慌张回眸,将哭的颤抖的少年拥进怀里,一遍遍呢喃安慰着。 梦里的滔天委屈几乎化作实质,何镜抽噎着醒来,只见戚如穗正慌张看着他。 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双眸,一模一样的担忧。 女人没问他梦到了什么,只是将他拥进怀里,掌心一下下顺着,“没事的,我在呢。” 戚如穗知晓怀孕之人会情绪敏感,可没想到他竟做梦都会哭泣,心间担忧更甚几分,后半夜几乎未怎么睡。 戚若竹知此喜讯,特意拖家带口赶来庆祝,还带了几箱子补品送来。 “姐夫!你当真有了?”戚若竹人未到声先至,他跑进屋里,第一眼便盯着何镜的小腹。 何镜含笑嗯了声,刚欲起身便被戚若竹按下,“莫动莫动,姐夫你如今是带着身子的人,全院最是金贵。” 不过是怀了孕,哪里那么金贵,可是想到肚子里的许是戚家第一个女孩,何镜便又坐下,只安心养胎。 “你来就好,何必带这些。”看着不断被搬进屋的补品,何镜出声道,“这些你阿姐都有准备。” 戚若竹毫不在意一挥手,“我知阿姐备了,多备点总是好的。” 戚若竹坐在椅子上,想到南音寺那日,心间也觉惊险后怕,“早知姐夫你有了,我那日说什么都不该同你去,更不该让你独自上山的。” “如今无事便好。” “幸好无事,不然我真愧疚死了。” 戚若竹跟着应和,好在如今无事。 二人的目光看向院里玩闹的三个孩子身上,戚若竹感叹一句,“怜儿那么懂事,往后定是个好哥哥。” 想到昨日便不太敢靠近自己的儿子,何镜抿住唇角,还没等他开口,戚若竹便稀奇的诶了一声,又站起身探头朝窗外看去。 “姐夫,你院里的花草呢?” 一夜过去,本枝叶繁茂的院子竟光秃秃的,何镜被小夏扶到窗旁,也跟着瞪大双眸,原本海棠树的位置,如今就剩一个土坑。 阿言在旁开口解释,“公子,小姐说你昨日害喜怕就是香气害得,大早上便寻人将花草移了。” 怕吵醒何镜,戚如穗特意让人动作放轻,戚若竹不由感慨,“阿姐真是有心,我当年怀他俩的时候,江述她只会傻乐,连扶我一把都需我提醒。” 当年何镜怀怜儿时,戚若竹已经嫁去京城,他自是不知当年孕期的事,还以为是生下怜儿后阿姐与姐夫才生了嫌隙。 何镜望着院里。 三个孩子正蹲在毛毛身旁,叽里咕噜说着毛毛要生崽之类的话,猫儿懒洋洋的甩着尾巴,眯着眼打盹。 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去年个头还差不多的三个孩子,如今怜儿已比他俩高了大半个头。几个孩子说着说着,又谈到姑父怀了宝宝一事上,爹爹今日就是为此才带她们来的。 可是怜儿哥哥似乎有心事。 澜儿也是男孩,他看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怜儿哥哥,又回头望了望窗边的爹爹与姑父。 “怜儿哥哥,你为何不开心?”澜儿抬手扯了扯怜儿衣角,“你都要当哥哥了,我也想当哥哥呢,我爹爹都不让。” “我没有不开心。”怜儿垂下小脑袋,“我就是……就是害怕。” “害怕什么?”一旁的乐儿支起耳朵。 “我也不知道。”怜儿是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本能的害怕未知。 “怜儿哥哥,你是怕有了妹妹,姑父就不喜欢你了吗?”澜儿语气稚嫩,又一针见血。 他虽年岁最小,可是自幼在京城长大,江府姐妹兄弟众多,他上次还见到小姨家的弟弟哭着说姨夫不要他了呢。 “爹爹说会喜欢我的。”男孩抿住唇,似不愿再提此事。 澜儿想了想,走到怜儿哥哥身旁,“那你与姑父拉钩,我与爹爹拉钩过的事,爹爹从不骗人。” “没事的,怜儿哥哥,我与澜儿都喜欢你。”乐儿从地上爬起来,刚被毛毛给了一巴掌的脸上脏兮兮的,神情却极为认真,“夫子喜欢你,凌姐姐喜欢你,小黎哥喜欢你,连私塾那条大黄狗都喜欢你。” 乐儿掰着手指,试图把私塾里面的每个人都说一遍,怜儿哥哥这么好,长得也好看,性格也温柔,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怜儿信爹爹,可还是趁着没人还是跑到爹爹身旁,小心翼翼说了诉求,伸出小手等待。 何镜看着儿子小心翼翼期待的模样,眼眶没忍住红了一圈,他从襁褓一手带大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因有了女儿就不喜欢了。 何镜拉住儿子的小指,认真承诺,“爹爹和你拉钩,有没有妹妹,爹爹都最喜欢怜儿。” 男孩面上有些不好意思,想同往常一般钻进爹爹怀里,可刚张开手便瑟缩一下,他忘了爹爹怀妹妹了。 可下一瞬,爹爹温暖的怀抱将他笼罩,带着熟悉的温度与味道,“怜儿,有什么事都不要憋在心里,要同爹爹说好不好。” 男孩点点头,依在爹爹怀里不愿离去,半响后,又抬起小手,试探的贴在爹爹肚子上。 “爹爹,这里真有妹妹吗?”摸着爹爹平平的小腹,怜儿有些疑惑,他吃饱时肚子都比爹爹要鼓。 何镜听的失笑,“过些日子怜儿便能瞧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何镜害喜会这般严重。 自院里花草消失后,男人胃口回来了一阵。可消停的日子没过半月,他便又吐的昏天黑地,吃了药也没什么用。 男人恹恹躺在床上,半分胃口都没有,本红润的小脸也没什么血色。 戚如穗自是心疼的不行,片刻都不离何镜左右,哄着才喂进去一点饭食。 事出必有因,待挨个细细查过,才发现是当日伺候的小厮身上熏了香,那男孩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戚如穗查过,香只是普通熏香,味道也并不重,甚至寻常人都不能闻出来,可何镜就是觉得恶心欲吐。 那日以后,别院严令禁止不许熏香,除了饭味以外,再没有别的乱七八糟味道出现过。 何镜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怀怜儿时只是恶心腥膻味,怎么如今什么味都闻不了。 大夫倒不觉得稀奇,对味道敏感的夫郎虽少,却也有,何镜属于尤其敏感的一类。 夜里,戚如穗俯身到何镜小腹上,眯着眸子道:“你倒是个鼻子灵的,可苦了你爹爹了。” 何镜依在软垫上,声音含笑,“妻主,她又听不到。” “谁说听不到,我昨夜还梦见她同我说话呢。” 何镜瞪大双眸,“妻主梦见她什么了?” 戚如穗替何镜盖上被子,“梦见她说会乖乖听你话,不再折腾你受罪。” 何镜觉得妻主是在诓骗他,可他也喜欢被这么骗。 一晃两月过去,仲夏末尾,连空气都平添几分燥热。 白日渐长,何镜开始嗜睡,午膳后也要小憩一会。 应季的梅子与枇杷摆在桌上,小夏扇走飘来的柳絮,将水果重新清洗了遍。 何镜身上换了夏衫,单薄柔顺的衣裳贴身淌下,只在小腹上留下一个微微挺起的痕迹。 他护着小腹起身,看向院里与一群猫儿玩闹的儿子,唇角是比往日更为温柔的笑意,“怜儿,莫玩猫崽了,回来吃饭。” 一个月前,毛毛生下六只小猫崽,两只全黑,另外四只同它一样是玳瑁色。 毛毛当时难受的喵喵叫唤一夜,不停的舔着身下,怜儿愈靠近又不敢,只能让猫儿自己生产。好在有惊无险,毛毛将六个猫崽都养活了。 怜儿看着毛毛生产后,转身哭着问他,“爹爹生妹妹也会这般难受吗。” 当时何镜揉着儿子的小脑袋,说男子生产都要经这么一遭,男孩又抽抽搭搭抹眼泪,说生他的时候也这么疼吗。 何镜掌心缓缓落下,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那夜了,怎么不疼呢,只是身体再疼慢慢也能养好。在听闻戚如穗连孩子都未看时,他觉得心间流的血,一点也不比身下流的血少。 何镜只是将儿子抱在怀里,温柔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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