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两头讨好的事没有少干,如此才能在清流与衡王一脉中谋得生存。 如今哪敢当着王大人的面判他干儿子? 这案子该怎么审他自然得明白。 京兆尹呵呵一笑,准备开口。 堂下陡然间爆发出一阵喧哗,细细辨听,一声高呼“杜丞相来了”。 围观的百姓纷纷跪下。 京兆尹和王大人对视一眼,下到堂前,定睛一看,当真是杜丞相。 杜丞相未着官服,只一身素衣,儒雅随和,颇有抱朴守拙之含蓄。 京城京兆尹本就胖,如今满头大汗,用一方帕子不停擦着。 他原本以为就是一个小案,没想到先是惊动了王大人,后又惊动了丞相大人。 也不知丞相是为了青阳家的哪个小子而来。 他赶紧让出位子,恭恭敬敬行礼,“丞相大人,不知您百忙之中拨冗此处,所为何事?” 杜丞相的目光落在他与王大人的身上,毫不客气训斥道:“我竟不知,京县的京兆尹竟非京城百姓的父母官,而是惊堂木偶。元大人,你便是如此断案?” 京县京兆尹吓得普通跪在地上,直道:“丞相大人教训得是,是元某想岔了,还请丞相大人指示。” 丞相显然是对他颇为失望,径直越过他坐上上座道:“今日,本官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在堂下观审,却只见京官昏聩,是本官失察,险些让京城多一桩冤案。现在,由本官审案。” 叶可卿知道,这位丞相是最后一位丞相,是当今朝堂唯一能与衡王抗衡的清流一派。据说先帝驾崩之时将其关入狱中,新帝登基亲自将其请出,是为幼帝心腹。 丞相大人干瘦的手指执起令牌,扔在地上,“传衙门捕快和如意酒楼。” 只要证人前来作证,真相也就会大白天下。 叶可卿大喜,围观的百姓也大喜。 青阳昭卸力般地摊坐地上,大势已去,只能怪自己倒霉,遇上了杜丞相。 如今清流以杜丞相为首,如何是他的义父所能企及的。 他没有大吵大闹让义父救他,只尽力配合,如实坦白。 叶可卿心想,这个青阳昭也算是个聪明人,若是闹起来,他义父也讨不到好。 她把目光又看向高堂上,不由得疑惑,丞相大人好像是青阳钊的老师。 如今她连丞相大人都见到了,却不知青阳钊在何处。 黛瓦上的青烟,袅袅拉出一根直线。 方窗之内,灯火熏暖。 大圆木桌摆上满满一桌珍馐美食。 青阳大叔则拿出珍藏的果酒,一一满上。 叶可卿坐在凳子上,不安分地晃动着脚,眼睛浮上喜悦,问:“给我的?” “哈哈,卿卿立了大功,理当嘉奖一杯。” 叶可卿眯眼一笑,一只手却先他一步端起酒杯。 泛着霞光织色的佳酿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倒进了青阳尘璧的酒杯。 叶可卿双眉一竖,出声抗议:“你……我明日都走了你也不让我一回。” 只是这句话被她说来,娇软无力中带着亲昵,配上那故作凶悍的小脸,倒显得像凶憨小奶猫,挠得青阳尘璧的心一颤,鬼使神差中给她留下半杯。 叶可卿这才作罢,半杯也好过没有。 青阳大叔突然端起酒盏,高高举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去。 他垂眸,沉吟不语,再抬起头时,红润的眼睛往上睁了半晌,一副忍住眼泪的模样。 伸手拍在青阳尘璧的肩膀,青阳大叔艰难开口:“儿,爹爹不好,差点害了你,爹要向你道歉,你可原谅爹爹?” 青阳尘璧抿紧唇,手指细细摩挲着酒杯。 这个时候没有人出声打扰,只有父子俩在无声的交流。 青阳大叔眼中是老牛舐犊的期待。 青阳尘璧向来傲骨,何曾对父亲的偏爱与爱护没有有过期待? 有期待就有失望。 那是他最崇拜父亲的年纪。 父亲一句对堂哥的偏袒,字字词词如碎石,把他对父亲的崇拜亲手打碎。 是以,他不再向父亲坦言过一句年少的愁云和惨雨。 只把那根脊骨挺成青竹,遥指霄汉。 可,当父亲迟来的庇护如细风过境,他以为他的千层竹林早修得静谧安祥,却是沙沙作响。 他的眼也如父亲的酸涩。 青阳尘璧端起酒杯快速碰了杯盏,仰头喝下时掩住脸上羞红,不甚自在地嫌弃道:“大老爷们,害不害臊。” 谁知青阳大叔喜极而泣,却是哭了出来。 兰姨一声叹息,抱着哭得伤心的大男人宽慰,“好了好了,都看着呢。” 青阳大叔埋在兰姨怀里的头更深了。 兰姨:…… 叶可卿没眼看地摇头,与青阳尘璧目光相接。 她的目光快速从他的脸上错开,落在别处,抿着唇有笑意泻出,只不时抬眸看他一眼。 青阳尘璧亦歪开头,耳垂染上了红晕。 屋顶的月躲进了云里,羞煞了星子。 夜里的梦,好似飘在云上,柔软得让人忍不住塌陷。 大清晨。 叶可卿是被吵醒的。 她揉着朦胧的眼睛拉开门,院中空悬着晾衣绳,青阳尘璧抱着床单往上晾。 “你大清早洗什么床单?”叶可卿埋怨道。
第十七章 记得回来 青阳尘璧背影一僵,缓缓转过来,不答反问,“吵着你了?” 叶可卿用一种可疑的眼光看他,往前走了几步,逼得青阳尘璧站不稳似的后退半步,一副心虚模样。 她瞬间了然,两只杏眼亮晶晶,难以置信地捂嘴惊呼道:“原来你尿床了啊!” 青阳尘璧脸色发黑,低声呵道:“闭嘴”。 看上去倒像是恼羞成怒。 “什么?璧儿尿床了?” 兰姨和青阳大叔拉开门出来。 青阳尘璧:…… 他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捂住头。 青阳大叔在娘子的捂嘴笑中,憋笑解释道:“其实没什么的,我十多岁还尿过,璧儿像我,像我。” 青阳尘璧偷觑叶可卿,她双手把嘴捂得严实,看上去憋笑得艰辛。 “我出去一趟。”青阳尘璧闭了闭眼,如今最是脸皮薄的年岁,他匆匆关上院门,不顾是否看上去落荒而逃。 刚出去,他爹那大嗓门就爆发出洪亮的笑声,边笑边断断续续说:“璧儿,璧儿他还尿床。” 就怕隔壁邻居听不见似的。 “哎。”青阳尘璧单手捂住了眼睛,罢了,尿床总比让人知道真相好。 马车在阡陌上带起骨碌碌的响声,孙氏夫妻驾来接叶可卿了。 两厢见过礼之后,叶可卿就要走了。 她的东西不多,简简单单一个包袱,都是来了这里置办的。 青阳尘璧还没有回来,她也不知他是不想见她还是有事。 于是,她心中忿忿,生了些不知名的怨怼。 孙氏夫妻把她扶上了马车,她打起帘子张望,道:“可以再等等吗?” “好,不着急不着急。”孙老爷很好说话的模样,又与青阳大叔闲聊几句。 一道少年人的身影匆匆跑来。 叶可卿眉间的阴霾一扫而光,唇角勾起笑意,喊道:“不急,你小心腿上的伤。” 青阳尘璧的额角有了一层薄汗,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从车窗那里往上递。 叶可卿的脸颊像春日的花一样,染上粉红,灿烂绽放。 她从窗户探手去接,与少年温热的手指擦过,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一时忘了言语,只笑着看他。 他亦看她,眼里是叶可卿从未看到过的认真。 好似要把她烙印进心底,滚烫炙热。 “山高水长,记得回来。” “嗯。”叶可卿乖巧点头。 少年人之间的情谊,向来不加掩饰,一便是一,二便是二。 马车渐行渐远。 叶可卿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三块三角形的桂花糕,温热软糯,上面缀着桂花,升腾的热气带着扑鼻而来的桂花香。 那日,她想吃,他没让。 叶可卿对着桂花糕嘟囔道:“怎么?现在知道讨好我了?” 马车驶出了城,跑了一个白天。 叶可卿伤刚好不久,还需要多休息。 几个人进客栈休息一晚。 小二上了菜,孙娘子却背过身抹起了眼泪。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孙老爷问。 孙娘子捏着绣满杏花的帕子,挥了挥,没事没事,“来,卿卿路上可有饿着,多吃点。” 孙老爷环顾一圈,“是这儿啊。当年我们带女儿也是回老家,最后吃的一顿团圆饭便在这儿。” 如今物是人非,触景伤怀。 苏娘子踩他一脚,“别提不吉利的,我们现在一家三口,往后其乐融融。”孙老爷点头应是,却是放下了筷子,端起了酒盏。 孙娘子只一个劲给叶可卿挑菜,再也没动碗里的饭菜。 叶可卿扬起脸,沐浴四月的风,微凉中夹着暖意。 “孙大叔,孙大娘,她多大了?叫什么?” 孙大叔看了看日头,满是回忆道:“我们的女儿单名一个莺字,从小就像她娘,爱唱曲儿,若是还活着,该有十五岁了。” 孙大娘擦了擦泪,点头道:“莺莺十四岁不见了,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都是我们不好,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受苦。” 说着,就靠在孙大叔的肩头,掩面无声落泪。 哭吧,哭出来总比憋着好。 叶可卿如是想。 用过饭后,叶可卿单独一个房间休息。 明日还要赶路。 一阵颠簸,她从摇晃中醒来。 天光还未大亮,只看得清昏暗的轮廓。 叶可卿浑身上下颇感乏力,身旁有个影子,她虚着眼去看,是个胖女人。 只一眼,她又昏睡了过去,只是在朦胧中,睡得难受。 再次醒来,竟然已是日上三竿。 这一次,她看清了马车里的人。 青阳安康的大嫂! “大娘,你怎么会在这儿?”叶可卿觉得很不对劲,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车窗是封死的,她又想下去,可身子骨乏力,刚站起来又倒了。 “你孙大叔和孙大娘有事,卿卿乖乖听话,我把你送到族家去可好?”说着,她拿出水壶和烧饼,“吃点东西,别饿着哩。” 不对,叶可卿摇了摇发晕的头,她被下了药。 一手挥掉大娘递过来的东西,叶可卿跌坐在垫子上,又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她掐住自己大腿的肉,疼痛迫使自己清醒。 被打掉了东西,大娘也没有生气,还在好言相哄。 叶可卿眼睛被掐得泛红,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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