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亏得文婆子能在闹市之中找到这间僻静宅邸,前门出去是条狭长里弄,后门接河。 这河经过佑圣观,文婆子家宅在下游,一河信徒供奉的香火,也比不过这宅子里熏人呛鼻的烟气。 今晚月明,可屋里闭塞,帷帐沉沉,像是从未洗过,满目皆是诡异的血色。 钱阿姥紧紧抓着岑开致的胳膊,喃喃道:“夜里瞧着更吓人了。” 小童倒是一副先生口吻,“噤声!” 钱阿姥够做人阿太的年纪,还被如此训斥,不由得惴惴。 漆黑八仙桌上立着一只红烛,文婆子老得都看不出年岁了,脸皮一层摞一层,下巴堆叠沟壑。 在这屋里更是憋闷,岑开致没忍住轻 咳一声,引得文婆子翻了眼皮瞪她,眼珠上满是白翳,果然这种窥听鬼神的差使,非天残地缺不能为。 “丧父缺母,杀夫祸妻!” 岑开致劈头盖脸遭了一句骂,倒还淡定,挑眉道:“倒准。” 后一句且不细论,阿爹身故,阿娘改嫁,的确吻合。 “近日总梦见阿爹,却又无嘱托,特来一问仙婆。” 话音落下渺无声息,钱阿姥轻碰了碰她,岑开致做恍然大悟状,将银子投了进了一只骨碗中,随即报上生辰八字。 文婆子眼皮不停颤动,颠了一阵,再睁开双眸时,却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褐瞳。 岑开致牢牢盯着,就见自己的身影坍缩在瞳仁之中的一点红蕊里,似被地狱烈火裹挟,文婆子张口露出满口黑牙,哑声道:“阿致,你可知错?!” 声调仿佛中年男子,这一句呵问倒让岑开致神思澄明起来,她垂下眸子,掩住怒意道:“阿爹何意?” “害夫至此,我在底下无颜见他。” “他死在桐乡,葬在城郊,与阿爹和干?” “明州西望,咫尺之遥。” “我明白了,回明州将阿爹坟头调个方向就是。” 该说是文婆子还是她爹,噎了一噎。 “风水已定,如何改得?!” “那爹要如何?” “幸得仙婆,求她做法,免其怨念。” 这话说完,文婆子发出古怪的一声长吟,身子软了一软,又端坐起来。 岑开致没有再问自己的事,干脆利落的又投了银子,将刘吉的生辰八字报了上去。 “再问。”
第19章 鳗鱼 文婆子的白翳何该是看不清看不明的,可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珠子在岑开致平静无波的脸上顿了顿,视钱如命的她竟做出一副犹豫之态。 “这魂今日已经喊过一回,再喊只怕他不愿来。” 骨碗被银子砸得晃荡,“事关唯一在世骨肉,想来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肯的,仙婆再请就是。” 文婆子想拿乔一番,激岑开致再添银子,可没想到岑开致竟伸手从骨碗里捡回了银子,颇为体贴的说:“仙婆不愿勉强,那便算了,改日再来。” “混账!进了我这骨销碗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是给鬼神的!沾了祸事可别怨我!” 钱阿姥吓得连忙双手合十四下叩拜,嘴里碎碎替岑开致告饶,还按着岑开致也拜了两拜。 岑开致不妨钱阿姥一个动作,踉踉跄跄的打翻了高脚凳上的一只笸箩,里边的物什散了一地,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烂牙龋齿,青丝枯发,荷包香囊,其中倒有一件东西格格不入,分外点眼,是一枚玉扣。 玉质虽好,做工却是下品,而且不像是大宋制式,甚至不似汉人玉器。 小童前来收拾,还吓唬岑开致,“这些不是死物就是祸物,你沾了少不得要用我家仙泉净手才是。” 文婆子吐出一口烟熏火燎的浊气,岑开致微微蹙眉,用薄荷香叶包遮挡口鼻。 她好似纡尊降贵,不予计较,道:“罢了,见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娘子,再与你引一次魂。” 于是乎又颠乱一阵,褐瞳再现,张口便是年轻男子懒洋洋的腔调,“作甚又来寻我?” 引魂之前,文婆子言明不可问枉死者死因,不然鬼魂躁动化为凶煞,占了她的身子要为祸人间的。 岑开致虽是不信文婆子的把戏,可也觉得诡异,定了定心神,道:“蕃商的货物何在?你若知晓,快些说出来,好报了官府拿了家宅回来,还要与阿囡做嫁妆。” “嘁,我就说你没安几分好心,原是记挂这个。” “满嘴屙粪的玩意,我去时,一院子都是临安府的人,只囫囵个接了阿姥和阿囡出来,又逮一只猫儿换了银钱,我什么心肠,阿姥心里明镜一般。如今叫你为女儿打算几分,你倒猜度起我来,阴沟里捡食吃的鼠辈!害了我的馥娘!成鬼了还在我跟前摆什么谱子!” 岑开致毫不客气一通臭骂,听得钱阿姥都愣神,回转过来,又觉得骂得句句都对,便也讷讷地附和了几句。 ‘刘吉’翻着眼珠子,胸口起伏剧烈不似寻常活物,看得钱阿姥骇然,紧紧攥着岑开致,生怕刘吉一个暴起要伤了他。 “西北,在西北。”这几个字语调分外不同,好似从喉咙里掐出来一样,文婆子身子一软,瘫在椅上,手脚却不停的颤。 掩在暗处偷磕瓜子的小童此时却急急上前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撒香灰,神色中竟有几分紧张。 “怪哉,竟灵了。”小童口中藏话,只舌头搅过一道,没叫岑开致和钱阿姥听见。 文婆子满额虚汗,不似作伪,强撑着责令岑开致补了银钱,也没力气再哄她做法事消解张屈的怨恨,眼睁睁瞧着一笔买卖要溜走,又连哄带骗兼恐吓的拿了她一番,盼着她过些日子再登门。 岑开致不欲生事,满口答了,与钱阿姥走在孤零零的一弯弦月下。 幸好出了弄堂便是集市,佑圣观晚间虽闭门谢客,但这条小街依旧热闹,秋风瑟瑟,羊汤店门口座无虚席,白蒙蒙的香气漫天,好些汉子喝酒划拳,大笑大骂,烘得一街阳气旺盛。 钱阿姥松泛些许,又愁眉深锁,道:“使了银子竟就只问出个西北来,西北一大撂地方,上哪寻去?” 见岑开致不答,怕是为着被父亲斥了一通心中郁结,钱阿姥便道:“改日咱们来做个法事,就好了。” 岑开致却是被羊汤香气诱了魂,同店家买了一钵子奶白的羊肉羊杂汤和四个芝麻烧饼,被裹脚的事横插一杠,岑开致也没有吃炊饭的心思。 “朝食有着落了。”她擅制南食,北食就不露怯了,馋时买来吃就是。 钱阿姥见她面色不愉,却又有心思买吃食,一时捉摸不透。 “阿姥莫要疑我装相,故意说瞎话,”岑开致知她疑虑,便道:“我阿爹死在客乡,货船倾覆,尸骨沉海,坟头也不过一座衣冠冢,且面朝东海,何曾西望?旁人都道他死无全尸,可我却知阿爹平素心境开阔,若叫他深埋底下,虫蚁啃食,倒不如随波逐流,长眠深海来得宁静。” 钱阿姥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认为岑开致拿会拿这种事情来作假。 “再者,若真是我阿爹上身,他第一句定然是,‘阿致,我伙同你几个叔伯已将姓张那小子痛揍一顿,打得他再死一番,投个猪狗虫蚁的胎,只恨阿爹走得早,还叫你脏了手。’” 岑开致想象着她爹的语气,嘴角抿着微微笑,看得钱阿姥一阵心酸。 “如此说来,仙婆并不是回回都准的。” “岂止不是回回都准,只说都是坑骗也不算冤枉了她。” 岑开致如此明言,钱阿姥似乎还有所保留,其实也不怨老妪无知,文婆子那两下的确能唬人,有那么一瞬,岑开致也几乎要信了她。 岑开致晚市歇得虽早,但因兼做早午,买卖还是不错。 松涛书院的学生好些就住在近旁,瞿先生又严厉,迟到不问缘由,先吃一记手板再说。 周边里弄数条,常有学生斜刺冲出来,抓了一屉小笼便跑,“阿姥记我阿娘账上!” 钱阿姥哭笑不得,喊岑开致记下,若这小郎忘了归还笼屉,也还得记上。 食肆开门就是满室热闹,街道上娘骂儿叫,岑开致忙得脚不沾地,记账时勉强得闲,昨夜的羊汤味道确实不错,口中咂摸还有余香。 忙过早间这一阵,公孙三娘也送了粥桶回来,去天井里洗了把脸,回来就压低了声音,道:“阿姥蒸糯米和赤豆呢。” 岑开致本就核账核得头疼,一时靠在柜台前头没了主意。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倒是清脆悦耳,岑开致觑了一眼,就见江星阔从马背上俯下身来,眉头微蹙的样子好似马上要提人出去杀头。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却很关切的问。 岑开致摇摇头,笑道:“没有,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几人的宅邸散落在城中各地,早膳大多就近吃了,还有住在官廨的,大多在饭堂用稀粥馒头打发了。 “可有饱腹的吃食?昨夜出了命案,他们几个连夜稽查,也是饿了。”江星阔松松甩了缰绳,马儿熟络的走到埠头饮水,后院有江星阔存在这的草料,公孙三娘提了一篓出来去喂马。 “午市还没开呢。我拿些米糕让你们垫垫肚子,炖一盅老酒鳗鱼予你们吃吧。” 江星阔从来是岑开致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的,不过听到这老酒鳗鱼,忽然觉得腹下一紧,想起她那盅扰得人难以安眠的姜蒜炒腰花,有些警惕的问:“可是会太滋补了些?” “一日秋风一日寒,眼下就是该进补的时节,你也别仗着自己一身筋肉就怠慢了口舌肠胃。” 泉九熬了一夜,自觉虚损的厉害,江星阔素来大方,今日铁定又会做东,不吃白不吃。 “妥,妥。大人龙精虎猛,弄些咸齑给他吃便罢。我要吃鳗鱼!” 好么,上司吃盐巴小菜,他吃药膳荤腥,少不得又挨了江星阔一个脆生的脑崩,借势就晕了,倒在桌上昏睡。 阿囡有些日子没见她的九叔了,从后院钻出来,硬挤到他大腿上坐定吃米糕。 泉九假寐了一会,逗她,“喂你九叔吃一个。” 阿囡在吃食方面向来小气,从自己嘴里抠了绿豆点大的一粒沫子喂过去,一手的口水糊糊,气得泉九连呸几口。 “好个没良心的小妮子!” 老酒炖鳗,鳗要紧,酒更要紧。岑阿爹每每外出归家,总要吃上一盅,非十年的花雕不可。所以岑开致在食肆里轻易不卖这个,便是给江星阔几人吃,才起了一坛她用来醉蟹的花雕,也不过五个年头。 泉九吃米糕吃得口干,骤然闻见一丝浓郁的酒香鲜味,激得口涎喷薄,忙推了米糕,道:“不吃了,饿死也留着肚子吃岑娘子的好手艺。” 外头饿鬼张口欲食,岑开致只好快些做,熬了一锅细碎浓郁的肉卤汤,遣公孙三娘去买几根恹哒哒的老油条,绞成小块,撒在钱阿姥蒸好的糯米饭上,吃时再浇肉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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