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开致虽想答应,但又担心吃出了毛病,人家还要赖她。 “药渣我就放门口,阿姥爱干净,个把时辰就扫了。” 冯氏愣一愣,回过味来,连声答应。 岑开致回来把这事一说,钱阿姥气恼周家小女娘病了还往外跑,蒲扇扇得炭灰都飞了。 “阿姥,文火煎。”岑开致忙不迭道。 钱阿姥手里的扇子这才慢了下来,叹道:“你不知,有些人家孩子病了就往外赶,觉得过给别人就好了,周家人便是这个盘算!” 年初一最是讲究,新年伊始,半点晦气都容不下,孩子病在这个时候,多大的不吉利! 钱阿姥心里便记挂上了,想着等阿囡病好,再不许她同周家小娘玩耍,可道就这般窄,自家食肆和他家裁缝铺只隔了几步,一个不妨,孩子又不记仇,还是玩到一块去。 “致娘,你上回说让阿囡去书塾的事儿。”钱阿姥犹犹豫豫的开口。 岑开致戏谑的看了钱阿姥一眼,道:“阿姥不心疼束脩银子了?” 钱阿姥心疼,“可整日野在外头,也不像话。阿囡长得像我家娘子,嫁不得高门,嫁个做小买卖的总不成问题。识字也好看账理家,省得两眼一抹黑,不得未来姑爷看重。” 岑开致轻轻点头,道:“阿姥能想到这一处,倒是人老心不老。 钱阿姥叫她打趣惯了,掀了盖看水线,确是大夫所言三碗煎成一碗,便把药汁斟了出来,闻见一股酸苦味,皱眉道:“苦煞!致娘得帮我按着 ,只怕她不肯…… 话未说完,岑开致拿出一个攒盒打开,指了一个黄棕方糖,道:“江大人送来的糕糖,这个枇杷桔梗糖不化药性,给阿囡压一压。” “江大人给的,你自己吃吧。” 钱阿姥真不是跟岑开致客气,旁的也就罢了,总觉得这攒盒雕纹描花的,又是柳又是桃,还有鸳鸯,叫她们吃了不大好。 “为何?江大人给的难道有毒?”岑开致不解,玩笑道。 钱阿姥暗自嘀咕,“没毒,只怕甜煞人了!” 阿囡浑浑噩噩喝完了药,含了一粒糖睡下。钱阿姥全没了心思,只守着这个小女娃,只是一剂药喝下去,烧还是烧,跟个汤婆子似的,搂在怀里都嫌烫。 虽是年节未开门,可年下多喜事,香楼的姑娘还来了买卖,要岑开致做些家乡小食,这些岑开致得心应手,并不很难办,但还是被钱阿姥推去睡觉,不肯叫她守夜。公孙三娘守了上半夜,下半夜也被钱阿姥赶去睡觉了。 岑开致也放心不下,睡到半夜起身,忽觉院中有动静,推开窗缝一看,就见钱阿姥跪在院里,对着圆月长叩头,不住的喃喃道:“我命换女命,我命换女命。” 明月皎皎,慈爱柔情,一视同仁的轻抚这个皱缩老妪,静默无声。 也不知是不是钱阿姥的诚心起了作用,第二剂药灌下去的时候,阿囡的烧就退了,只是整个人恹哒哒的,像是被酷暑暴晒后的花草。 岑开致每日各种饮子汤水,很快就将两颊荔枝肉和那一把乌黑发给养回来了,倒是她们几个,为了给阿囡滤米油,也跟着喝了好几天的稀米汤,总是泛酸。 是夜,钱阿姥又摆了祭品在院中还愿。阿囡一活泛,就拘不住她了,偷偷跑出去溜了一圈,想去找周小女娘玩耍。 周家一间裁缝铺,后头虽有厢房,可架不住人多,每房人都同布料剪子针线睡在一块,进进出出的,总有些腌臜。 岑开致是近邻,知道底细,总是另买了布请给赵婶子做衣裳。长此以往,周家人看岑开致总是不喜,从也没来食肆光顾过,倒是周家小女娘来吃了好几回白食,他们也不管束。 阿囡虽玩性大,但岑开致和钱阿姥平日管束也严,她不敢贸贸然进去,只踮着脚在门口张望。 忽然,眼前蹲下一张皮肉贴骨的脸,瘦得太过了些。 阿囡瑟缩着后退,就见冯氏鼓着眼,眼中满是血丝,道:“阿囡,你身子好了?” 阿囡点点头,又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道:“阿娣呢?” 冯氏艰难的扯了扯嘴角,竭力笑起来,唇却因为太过干涩而黏着牙肉,笑容古怪,好似在龇牙咧嘴的哭,道:“阿娣到好人家享福去了。” 阿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听冯氏身后有人叫骂。 “闲出藓的玩意,还有功夫嚼舌根!该连你一块卖掉!倒了八辈子霉娶你这么个不中用的玩意。” 阿囡吓得转身就跑,一路跑过幽深阴冷的弄堂,直直扑进岑开致温暖柔软的怀里。 “怎么了?” 阿囡抬眼看她,原本单纯澄澈的眼眸中头一次有了复杂的意蕴。 药渣救了阿娣的命,却又救不了她的命。 大房娶媳,竟要三房卖女,这着实叫人不耻。周家瞒了又瞒,可阿娣一个小女娘不见了踪迹,总有人问。 起先周家人竟说她死了,后来还是阿囡嚷嚷出来,怒骂周家老婆子,“你才死了!阿娣才没死!” 她那时正在乔阿姐的铺子里玩耍,乔阿姐急忙将她和乔小郎推到后边去,似笑非笑的挡住周老婆子,“童言无忌,计较起来,不好看的不知谁呢?” 周老婆子骂骂咧咧的要往里闯,就见乔阿姐伸出手指往旁边戳了戳。那老婆子虎着脸顺势一看,就见两匹马儿,黑的,黄的,正往弄堂后的河埠头去。 马儿走过,露出两个穿着官衣的郎君。 “那些个待阿囡可比叔伯还要亲,你日日瞧着,不必我说,人家食肆手艺好,不是个没倚仗的。” 周老婆子咬牙暗恨,低骂道:“私娼寮子!” 随风刮过耳,江星阔似乎听到一句不中听的,转首只见个老婆子匆匆往裁缝铺里去了,不由得皱眉。 “怎得了?又拧着眉。”岑开致问。 午后她饱睡一觉,眼眸都是水盈盈的,笑着望过来的时候,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逢年过节虽热闹,但人一挤到一处去,就容易生乱子。不过这几日死的伤的都是小案,秦寺正带着手下两个寺丞就能处理了,江星阔这几日忙碌,因为明法科即将开考。 江星阔虽不参与出题,却被陈寺卿塞了一个整肃考场,无令侥幸的的差使,也是头疼。 泉九越发觉得走运,盼着考试那日江星阔能多来走一走,逛一逛,吓得其他考生胆战心惊,那他岂不是一步登天!? 这傻子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正美着,被江星阔一头按在桌上。 “大人,大人,大人,轻点轻点轻点,磕笨了!要磕傻了!岑娘子救命!”他终于拜对了佛,得以解救。 泉九是真心要考个功名出来,明法科虽被文官清流所不齿,但也是一条阶梯。想当年重置明法科还是陈寺卿提出来的,不抓紧这个机会,空蹉跎年华! 公孙三娘拉了半扇屏风挡住他们,泉九自在几分,不然总觉得食客在窥视窃笑,也趁机向江星阔请教。 江星阔既是上司,又有些家底,每每他做东,泉九都要做个狠宰一刀的手势。 冬末春初时候,街市上的香菇冬笋尚美,又有嫩韭冒头。岑开致买了好些,细细剁了与虾茸一道做馅包馄饨,每日一碗碗的端出去,走得飞快。 心想着也叫这几人尝一尝初春滋味,可做成馄饨却不相宜,想了一想,就用猪网油裹了馅油炸,酥脆薄壳可比寻常炸角好吃太多,一口下去,虾肉鲜弹,各色山野湖海风味掉落舌尖,应接不暇。 泉九苦读书多时,想不到万般无用,只是词穷的连连道:“好吃,好吃!” 这菜本是岑开致随性之作,端出去一阵飘香,却勾得几桌食客都想要,可猪网油却是没了。 “对不住,后厨没了。”公孙三娘道。 艳羡的目光被屏风隔绝,“你同岑娘子说,再来个同他们一般的锅子就好,不要忙了,够了。”江星阔见那鱼泡鱼籽锅卖得好,想来厨下是有备着的。 不多时,公孙三娘端了一锅出来,但这陶锅却比其他桌要大一些。 “娘子又加了些琵琶鱼的鱼肝,你们尝尝,可好吃了,就好像肉豆腐一样。这个煨上一会子更入味。” 岑开致只有给自家人做才会放鱼肝,娇柔软嫩,比蛋羹还细滑。 “可滋补吗?”江星阔捏着筷子问。 公孙三娘挠头,“这,这补什么?” “听说肝补眼,我要多吃些。”泉九勺了一大口,吃得眯眼。
第32章 野菜和闷倒牛 一场春风自暖洋而来, 彻底将冬的余韵驱逐殆尽。岑开致带阿囡去踏青,人家眼中是‘桃花薰日红浓淡,柳叶迷烟翠浅深’,在她眼里却是‘蒌蒿满地芦芽短, 春在溪头荠菜花’。 岑开致去时背了一篓果子糕点, 回时带了一篓浓淡不一的绿, 马兰头、野葱、水芹、荠菜, 还有一小把臭椿。 臭椿之所以只有一小把, 是因为岑开致抢不过那几位婶子,虎背熊腰的都赶上张三爷了, 她一个摆腰,岑开致就被弹了开去,连着阿囡两个摔在软绵绵的草皮上, 春意融融, 满鼻青草气, 罢了罢了,索性躺着吧。 这一小把的臭椿搅进蛋液里, 蛋煎炸的老一些, 镬气足一些, 才能震住臭椿的威武。 老天爷总是有些善心的, 野菜小食次第生长, 可以供人果腹尝春。 马兰头是最先从春寒里冒出来的,便也带着一点凉丝丝的意味。焯水,攥干后和香干、细笋一起切碎,加些陈醋和酱, 若是自家吃, 再撇一点芝麻油, 捏一撮焙过的芝麻,味清而美,每一桌上必点一盘。 野菜采自天然,杂叶泥根掺杂,想吃,还得费功夫打理。阿囡一双小手比钱阿姥灵活过了,不多时就帮着择好了一篓。 每帮着做一件活计,岑开致就给阿囡一个铜子,过了春试,阿囡就要去书塾上学了,这些钱存起来,都可以做她的零用。 众多野菜之中,岑开致最喜欢荠菜,饺子也捏的愈发玲珑,荠菜饺子,荠菜馄饨,总是吃不够,阿囡见钱阿姥总是感慨腿脚不好,不然野菜何须买?便记在了心里。 临安城里的荠菜零零散散,不比山野里成片成片的出现,且一冒头就被摘得一干二净,阿囡个矮机灵,攀高趴低的,反而比大人们眼睛利,每日总能摘个三四把,卖是卖不够的,自家吃却是足足的。 只一日循着荠菜踪迹攀到瞿家墙头,一不小心翻落,摔进瞿青容怀里,就此被瞿先生留下,早了几日开始上书塾了。 阿囡呜呼哀哉,阿姥笑掉大牙。 出考场那日,瞿青容带着阿囡去接泉九,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遥遥见个青衫丽人牵着黄裙小囡,不由得心中一暖,自己也是有人盼着的了。 放榜之日,清明将至,满城细雨如烟如雾。荠菜开了白花,已不能吃了,枸杞头上附着雨珠,鲜嫩翠绿,菜农手边还多了红绿叶的苋菜,切了薄蒜片一炒,染得蒜片紫红,浸得白米粉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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