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烟瘦削的肩膀明显塌了半寸,就这么垂手而立,满目复杂地凝望雷茂,不自觉将一片小巧下唇啃咬得泛了红。 “多谢二少爷体恤,在下还真有几事不明。”念及县衙那边等得着急,郁离也不客气,张口便将此前推测一一陈述,是为向其求证真伪。 “喜宴那晚,你避人耳目运冰至雷大哥房中,待他醉后进门,你从暗处现身偷袭,使用钝器将他击晕,而后藏起,再坐于屏风之后,故意让送汤的侍女看到屏风上男人的影子,以此为雷沛作证。” “待侍女走后,你吊起雷大哥,雷沛在他脚下垫稳冰块,如此便准备妥当,最终雷沛离开房间,你将拖车带离现场,回到新房与烟儿姑娘共处,利用她来证明你的行踪。” “冰块融化所需时间不短,雷大哥脚下逐渐悬空,就这么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吊死在自己房中,而雷沛与你在雷大哥真正死亡时间前后各自可证,自然而然避开了杀人嫌疑。” 啪,啪,啪。 “陆郎君,若不是我自负行事缜密,否则我真要怀疑你是否就在现场亲眼所见了。”雷茂鼓起掌来,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到底是做什么行当的?” 郁离弯唇一笑,反问道:“这重要吗?” 雷茂低低笑了两声,赞许般点点头,道:“郎君言之有理,继续吧。” “雷大哥死后,你以伺候汤药之名与雷老爷独处,言语刺激雷老爷气绝身亡,你则佯装无辜出门报丧,可雷沛才不管雷老爷是怎么死的,得知死讯后急于瓜分雷家财产,将你们剩余五名子女聚于一堂。” “雷砚池、雷书瑶两兄妹不齿雷沛这般行事,会上不欢而散,加剧了雷沛本就想要除之后快的念头,她尝到了‘杀人轻松达成目的’的甜头,就又来找你了。” “只是雷沛千算万算,没想到这次你的目标会是她。” 接着,郁离将顾南枝先前推断复述一遍,终于道出了那个令众人困惑的疑点:“这招虽精妙,却也不至于让雷沛在惊吓之余丧失求生本能,你是如何做到的?” “厉害厉害,推理得分毫不差,甚至还知道我诱雷沛分步实施作案,托辞是为了方便各自隐瞒行动时间,”雷茂满脸钦佩,忍不住连连点头,抚掌叹道:“至于你说的问题……郎君有没有兴趣猜上一猜?” “遇水即溶的迷药?”郁离不假思索道出心中所想。 “神人!陆郎君真乃神人也!”雷茂夸张地一竖拇指,笑得前仰后合,“不错,我在船舱、麻袋上掸了‘松骨散’,此药效力迟缓,须得几息之后方能发挥作用,掐算时间,正是雷沛自掘坟墓、令船漏进水之时。” 雷茂笑出了泪,边伸手抹眼边道:“我剂量下得不多,充其量是个酸软难动的程度,只是我太了解雷沛了,她越是抵死挣扎,在水中沉得就越快,如果她遂药力躺平不动,反而能逃过一劫——谁让她是雷沛,又如何能想到这一层?” “一想到雷沛这个毒妇,生命最后时刻,是泡在漆黑冰冷的湖水里,扑腾得水花翻飞,呃呃啊啊喊不出声儿,眼睁睁看着自己呛水窒息而绝……” 雷茂语调极慢,眼眸低垂,漆黑瞳仁里折射着意味不明的光,似在随之臆想雷沛凄惨的死状,咧嘴缓道:“……我就难掩兴奋,大仇得报的快意,祝在座诸位…此生不必体会。” “……你这狼心狗肺的虺(huǐ)蜮(yù)小人!!”雷烟气极,身形几度摇晃,泫然骂道:“我真是瞎了眼…瞎了眼……”急火攻心之下一阵目眩,瘦弱的少女错着脚步向后交倒下去。 “烟儿!”顾南枝一直留意着两人,箭步上前扶住雷烟,将她拖回座中坐下,随即恶狠狠瞪向雷茂,呵道:“话至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如有遗落,还请二少爷到衙册录口供时,再加以补充吧!” “等等。” 血债累累的男人坐正身形,正欲起身的郁离与宋柏二人闻声停下动作,想着时候已经不早,再多等片刻又何妨?倒要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烟儿,最后再唤你一次烟儿罢。”雷茂笑眼弯弯,随意整饬着衣襟袖口,看上去颇为轻松写意:“方才说不会对你下手……是骗你的。” 顾南枝神色一凛,戒备地半护在雷烟身前。 雷烟轻轻推开她,虚弱地与不远处的男人对视,气若游丝道:“……既然我雷家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雷茂浅笑着摇了摇头。 紧张逼仄的气氛在堂中蔓延,这时却突见冷铁寒光一闪! ——雷茂从袖中抖出短刀一柄,顾南枝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谁能料到,那险些因情绪波动晕厥的小烟儿竟似回光返照,孱弱身躯抢在顾南枝出手之前扑了上去! 变故陡生!三人再想拦,已是有心无力! 难道雷茂不惜当众行凶也要灭雷家满门吗?! 电光火石之间,顾南枝只来得及伸手去抓,指尖却徒劳探得一团空。 ——男人巧翻手腕,刀锋倒转,竟是快准狠地戳进了自己心窝! “唔……!”雷茂闷哼一声,倒在椅背上。 “茂郎!!!” 而率先冲出去的雷烟被眼前一幕吓丢了魂,踉跄跌倒在地,硬是咬着舌尖生出力气,攀着雷茂的腿拥到他跟前。 鲜血汩汩透衣而出,像是开了一朵缓缓绽放着的瑰丽而妖冶的彼岸花。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雷烟不停地哭,小手无力按在伤口处试图阻止血流,“你不说骗我的吗?来杀我啊!……为何这样,你为何这样!你犯了杀人重罪,畏罪自杀,雷茂,我真看不起你…你不准死,我不让你死!!!” “咳……”雷茂咳出一口鲜血,白皙脸颊染上斑驳血色,目光却格外温柔平和,一如与他初识时的腼腆雅静。 三人悄步围了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 顾南枝焦急看向宋柏,后者轻叹着摇头,如此汹涌的出血量,一眼便知刀芒已经贯穿心脏,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无声宣判雷茂死期已至。 郁离将他二人拉开些距离,把最后时刻留给这对苦命的“七日夫妻”。 “……我怎么舍得…杀…你…?”雷茂手上沾了血,不甚顾忌地抚上雷烟颊边,嘴角扯出一抹近乎残忍的笑:“…杀了你新,新婚不久的相公…不比直接杀了你,来得更痛苦?……呵…你也是…雷家的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雷烟不住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口中呜咽难言:“别说了,别说了……” “烟儿…啊……”雷茂面上浮现痛色,挣扎道:“如…有…来生……” “对不起……” 哀叹中一声道歉,雷茂手臂软了下去,身子一松,便再没了生息。 雷烟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是你处心积虑也要报复的雷家庶女?” “还是……你的妻子…?” 泪珠沥在雷茂闭起的眼皮上,与他眼中湿润汇成一滴,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一直没入男人鬓发消失不见,为这场闹剧画上了终焉句点。
第72章 勿念勿忘 暴雨整夜未歇,定北侯府嚣乱异常。 身背三条人命的凶手自戕身亡,郁离不敢怠慢,连夜找来官府说明情况,事态紧急,雨情却愈大,尽管众人在忙动之时身披蓑衣,可往来过程仍不免累得浑身湿透。 这一晚,夜色仿佛被无限拉长。 夜雨风急,再加上雷烟这段时日本就心神难安,若不仔细照看,顾南枝担心雷烟身子扛不住,严重点一病不起也未可知。 于是,堂堂清和郡主心甘情愿屈尊,贴身服侍雷烟一名没落侯府的庶出之女。 自雷茂死后,雷烟大哭一场便再无言语:顾南枝搀她回屋,她顺从照做,没有半点抵抗;顾南枝打水烧水帮她沐浴,小小的人儿蜷在木桶里,任由顾南枝舀起温水淋湿肩头。 她不说话,顾南枝也就默默陪着,不甚熟练地替雷烟擦身、更衣,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一种玄妙的默契,无声慰藉着雷烟残破不堪的心魂。 “阿织……” 绢花薄被直盖到少女小巧的下巴,雷烟扑闪几下眼睛,喏喏叫住顾南枝:“别走…我怕……” “不走,”顾南枝回身摸摸她发顶,柔声道:“方才烧水时顺手煮了点姜汤,我去盛两碗回来。” “嗯。”雷烟放松下来,缩在被中不肯收回目光,直至望不见顾南枝背影,她眸中才复又漫上泪来。 饶是顾南枝习武,在搬动盛满水的浴桶时还是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可小郡主倔得像蛮牛,硬是咬牙将须得二人合抬的浴桶挪至门边。 “…………” 郁离过来时,见到的就是顾南枝跟大浴桶挣命较劲的场景。 顾南枝累得气喘吁吁,撑在桶上抹汗,一抬头望见愣在檐下的郁离,双眼放光地招呼道:“哎!来得正好,快来帮我!” “……嗯…好。”郁离上前搭手,与她一起将浴桶抬至杂间,路上十分辛苦地忍了又忍,终是没把“一人抬桶,可先舀水泼出,数次后即可减轻浴桶重量”宣之于口。 小厨房内,顾南枝略显生疏地灭火停锅,盛出一碗直接塞到郁离手里。 “冒雨跑了这么久,也喝点姜汤驱驱寒。”说罢,顾南枝转身再去盛她与雷烟的那份。 虽是初夏时节,但缮州居北,夜雨依旧稍染寒凉,能在这个时候想到为大家煮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小郡主对自己“心思缜密”很是满意,甚至颇为沾沾自喜起来。 郁离有些好笑,心道他一个大男人,还怕这点不痛不痒的风雨?但依旧感动,顺从地将碗凑到嘴边,想都没想喝了一勺。 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的声音。 “阿…阿枝呀,”郁离原本端正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用了毕生涵养才压制住求生本能,没当着顾南枝的面直接喷出来,“……你,你这煮的是什么汤啊……” 微烫的汤汁顺喉而下,沿途似燃起肆虐大火,呛辣非常不说,回味更是一股股发涩的苦。 难喝二字竟不足以点评这碗怪汤,若非要形容,那只能是煞是难喝! “姜汤啊?怎么了?”顾南枝奇怪他何以明知故问,转头看他,只见郁离额发湿漉,捧着碗站在那里,莫名平添了几分委屈意味。 郁离欲言又止。 “你好奇怪,喝姜汤不就喝它的效用,郁大公子指望它能有多好喝?”顾南枝揶揄一句,端起托盘就要离开。 “不忙!”郁离赶紧拦人,“你先尝尝!” “尝就尝,喝个姜汤还娇气得不行。” 顾南枝嗔他一眼,继而照做——片刻后,也浮现出同样的痛苦表情来。 为了三分薄面,顾南枝愣是一声没吭,只是小脸扭曲得有点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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