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晏沉默了一会儿,“……其实这里本是你的屋子。” 这话毫无来由, 但蔡昭听懂了。 她起身走到等人高的靠墙漆木柜前, 打开一看, 成套的簇新女衣被整整齐齐垒成一叠叠,从柔软细腻的里衣到外穿的斗篷一应俱全。 蔡昭什么也没拿, 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噔噔蹬走到窗边的软塌躺下, 随手扯了条薄被胡乱盖住自己。对于她这等明显赌气的行径,慕清晏也没说什么, 只挥袖灭了烛火后躺下。 过了许久,屋内寂静漆黑, 窗外蛐虫的鸣叫愈发清晰, 还有树叶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的婆娑声, 淡淡的树枝在月光下投影在素色的纱窗上,显得温柔缠绵。 蔡昭忽然出声:“你这样纠缠不休,有意思么?” 帘幕后头传来冷静的男子声音:“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没意思。” 蔡昭用牙齿磨了磨被罩上凸起的绣纹,恨声道:“你如今是一教之主了,身负重任,我也有家人朋友要顾,你就不能顾全大局一下么。” 帘幕后安静了片刻,响起慕清晏淡淡的语气,“家父十四岁时自忖行走江湖可以自保无虞,就打算独自离去,仇长老苦苦哀求他,若他一走了之,世代忠心慕氏的那些老臣岂不成了聂恒城的俎上鱼肉?父亲只好留下。” “此后数年,那些老部下或死或遁,剩下的父亲也陆续安排好了去处,而仇长老自有势力。到十八岁那年,父亲本来又有机会离去,然而这时聂恒城不放心了。一个文武双全又年富力强的慕氏后人行走在外,他这个教主怎么做的稳,还不如一直拘在他眼皮底下来的牢靠。于是,孙若水粉墨登场了。” 蔡昭在被窝中轻轻叹息——他连孙夫人都不肯叫了,已经直呼其名了。 慕清晏继续道:“每每父亲想好了如何安顿孙若水,孙若水都会提前一步通知聂恒城,然后里应外合,让父亲脱不开身。或是安排天罡地煞营的几名头目做出垂涎孙若水的样子,或是让孙若水大病一场,病骨支离。总之,他们让父亲觉得,只要自己离开,孙若水不是立刻被好色之徒糟蹋,就是性命不保。再然后……” “再然后,你就出生了。”蔡昭轻轻接上。 “对,我出世了,再度扯住了父亲的后腿。这一扯,就是十几年。”隔着轻盈的薄绸帘幕,慕清晏的声音中满是讥讽之意,“顾全大局?我父亲就是天下一等一顾全大局之人,可结果呢。” “于神教,聂恒城只手遮天,窃取神教基业。于己身,父亲一生郁郁无奈,连瀚海山脉都不曾踏出过一步。若是父亲尚在人世,我也愿意做个如他一般气度高雅行止潇洒的世外君子,然而他被害身亡了。” “昭昭,你别怪我缠着你,我决计不会像父亲那样,与自己生平所求失之交臂,隐忍终生。你若实在厌恶我,索性取了我的性命一了百了,我必不抵挡。但倘只我活着,对你就绝不会放手。以后如何我还未想好,但我绝不会害你,也不会害你的家人。如今,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慕清晏最后说了什么蔡昭已经记不清了,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仿佛踩在青罗江畔绵软飘荡的芦苇滩涂中,过不多久就会传来蟹管家的呼唤,喊她回去吃饭。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蔡昭散着软软的头发呆坐在被褥中,衣裳皱的乱七八糟,露出纤细的锁骨与淡淡粉红的肌肤,宛如迷路的布偶娃娃——慕清晏坐在榻旁,目色沉沉,眸光晦暗,不知看了多久。 昨夜梦呓般的摊牌仿佛不存在,他神情自若的催促蔡昭多用些早膳,汤包中的虾仁是早上刚捞来剥的,紫米粥是用骨头汤熬的,咬芝麻糖饼时要当心,糖汁会流出来…… 对着翻脸堪比变人的雅筑男主人,蔡昭拄着汤匙叹息:“慕教主,您真是干大事的人。” 慕清晏不动声色:“过奖,小蔡女侠也不遑多让。” 饭后即刻启程,慕蔡二人很快赶到常家坞堡,并直穿后山坟场。 蔡昭开门见山:“好了,说说你的线索罢。” 慕清晏道:“之前与你说了我察觉到常家血案尚有幕后元凶,料理完教中琐事后,我比你们提前数日赶到常家坞堡。我派人在坞堡废墟中反复检索,连地基都掘下了半尺,看看有没有密室地道,然而毫无所获……” 蔡昭恍然:“我说怎么前头烧焦的废墟被翻腾的乱七八糟,还以为是有捡漏的窃贼呢,原来是你们。” 慕清晏笑笑:“你不用指桑骂槐,不过我教中的确有善于掘地的兄弟,这次我特意带了几个出来。” 见讥讽无效,蔡昭跳过这茬:“你毫无所获,然后呢。” 慕清晏道:“无可奈何之下,我回忆起当初在常家中养伤的那段日子,多数物事已随着坞堡付之一炬了,只有这里,尚且完好。” 他指着周围的坟冢,“我忽想起一事——常夫人病逝后不久,清明便到了。那阵子常大侠心事郁结,爱妻亡故,爱子被送走,他孑然一身,好生寂寥。清明那日常家上下皆去后山祭奠亡人,到了夜里,常大侠才独自提了食篮去了后山。我本想跟去,但常大侠谢绝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蔡昭越听越迷糊。 慕清晏问:“你知道武安民众祭奠亡人用的都是什么祭品。” 蔡昭:“酱油烧麦?” 慕清晏莞尔:“不,按着武安城的习俗,祭典自家人用的是三素果三素点六样另水酒些许,祭典外人才用鸡鸭荤腥。” 蔡昭有些明白了,“那晚常大侠的食篮中有荤腥祭品?” “正是。” 慕清晏单手负背走在两座墓碑中间:“几日前我反复查验了这片后山中的每一座坟冢,埋的不是常家亲族,就是常氏忠仆,便是常老太爷的那几位结拜兄弟也因其无亲无故,便埋骨此地,受常氏子孙供奉。” 蔡昭懂了:“那么,常大侠带的那些荤腥是去祭奠谁的?” “之前我一直以为常家是受我牵连才致被屠。常大侠临终前一直叮嘱我,说常氏血案不是冲着我去的,叫我不要觉得亏欠。当时我以为常大侠只是在宽慰我,如今想来,常大侠这话可能是真的——常家的确藏了一个秘密。” 慕清晏蹙眉:“可惜如今时隔一年,坟冢前的祭品早就被山中野兽吃光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那位埋入常家坟地的外人是谁。我总觉得,这是破解迷雾的关键。” 蔡昭想了想,忽道:“我们与太初观弟子上山的那日,你们正打算做什么?” 慕清晏眼神略略游移,然后微笑。 蔡昭瞪起眼睛:“难怪你带了善于掘地的教众来,你那天是不是打算挖坟?!” 慕清晏叹了口气:“我这不是还在犹豫么。” “常大侠一家待你那么好,你居然要挖人家祖坟!你狼心狗肺!” “我错了我错了,我也是为了找出屠戮常家的元凶嘛。”慕清晏安抚女孩,“现在说说你的线索吧,你前日都肯说给宋郁之听了,说给我听也不要紧吧,没准不用掘坟就能找出真相。” 蔡昭横了他一眼:“也没什么。数月前我爹不是来过这里查问嘛,他说此处与十几年前相比,有些异样。”当下她将蔡平春那日的话复述了一遍。 “可是我与三师兄反复在此地查看了,没什么异样啊。”她有些迷茫。 谁知慕清晏却眼睛亮了,“此处果然有异!” “?!”蔡昭傻眼,“你这就知道啦?” 慕清晏眼中神采奕奕,“令尊的那番话难道你没听出不对劲么?” 蔡昭愈发迷茫:“我爹说什么了?十几年前的初春,他心事烦闷,在这里发了半天呆,然后被姑姑喊回去,洗把冷水脸醒醒神。”——简短至极,哪里有不对劲? “正是这句!”慕清晏上下打量女孩,脸上露出戏谑神情,自言自语道:“看来落英谷是真的四季如春,你又在九蠡山上待的不久。不过广天门也是建在山上的,宋郁之怎么也没听出来?!哼哼哼,果然是绣花枕头!” 蔡昭不高兴了,“要说你就说,再讥笑我就走了!” “好好好,我说。”慕清晏笑道,“我先问你,现在你身上觉得冷还是热?” 蔡昭一怔,不自觉的拢了拢领口,“有些凉。” 慕清晏道:“武安山本就寒僻,此地又是背阴的山坳,如今初夏时节都叫人凉飕飕的,何况令尊当年是初春来的。” 蔡昭点头。 慕清晏:“令尊当日在坟地中发了半天呆,身上必然寒冷——正常情形下,被阴冷的山风吹了半天,回去后应当如何?” 蔡昭:“当然是赶紧喝碗姜汤驱驱寒啊。” “可你姑母却让你父亲洗把冷水脸。”慕清晏缓缓道。 蔡昭吸了口气,满心惊愕:“……这是为什么。”她抓抓耳朵,片刻后抬头,“难道我爹的脸被太阳晒红了?” 慕清晏目露赞赏:“我猜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蔡昭自语,“难怪我爹会觉得异样,因为他隐约记得十几年前被晒热了脸,数月前却没有。” 她懵懵的左右顾盼,“可这里分明背阴,便是如今初夏阳光都很稀薄,我爹当时是初春时分,怎么可能被太阳晒红了脸呢?” 慕清晏目光一沉,缓缓道:“此地必然有一处,是阳光特别丰沛,足以将人晒热的。” 蔡昭顺着他的目光睃视周遭,一阵寒风吹过,荒野坟冢,阴气阵阵。
第102章 一个多时辰后, 慕蔡二人再度在常夫人的墓碑前碰头。 适才他们绕着坟场来来回回的试探阳光,每一个角落,每一道山墙,甚至连每一块墓碑都旁的站了一小会儿, 然而依旧毫无所获。 蔡昭被山风吹的脸青嘴唇白, 慕清晏从脚边的竹篓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壶递过去, 让她喝口酒暖暖身子。 “要不还是掘坟吧。”他习惯性的去摸女孩凌乱的鬓发,蔡昭后仰躲开, 他亦不以为忤,“只要将后山这片一一掘开, 地下有什么就都清楚了。上官浩男选来的弟兄甚是能干,据说祖辈原先就是盗墓起家的,要不了半日就好了。” “慕教主请自重。”蔡昭板着脸将小银壶丢回竹篓,“这里埋的都是锄强扶弱的正道英烈,你居然让盗墓贼来挖他们的坟!” 慕清晏两手负背, “那么请小蔡女侠指教接下来如何, 在下是束手无策了。” 他今日穿一身束腰窄袖的玄黑锦袍, 袍脚及地,腰背笔直。因他生的高大清瘦, 这样穿着尤其好看, 于萋萋荒野中迎风一站, 更显得身形修长,凌然若松。 蔡昭微微侧开视线, 插着腰叹口气,重新整理思路, “我爹说, 当时他站在南面的石阶上……” “就是这儿。”慕清晏一指前方用青石板垒成的小小三层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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