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小凤,你自幼孤苦,性情又倔强,我只怕你因着人家待你一点儿好,就对人家死心塌地了。难道,你不觉得惠因瞧李大小姐时的眼神么……行行,我不说了。” “滨海之东的两座分舵近日不大像话,我派你跟着许堂主去整肃教规。呵呵呵,怎会是借故支开你呢?……唉,可惜大公子受伤后不知去哪儿了,不然有他在,定能护你平安。好罢,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的;等你满十五岁,就亲手为你打一支钗。” “不过小凤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你的心室与常人有异,是略略偏右的。这件事切切不可外传,至亲亦不可告知。你面狠心软,我始终担忧你将来会吃大苦头,说不得,这异征什么时候能救你一命。” 一语成谶。 如今已经没几人记得昔日惊才绝艳无所不通的路成南了。 一年前她获救后不久,才听慕清晏告知路成南的埋骨之处。于是她强撑着虚弱不堪的伤体赶赴武安山,从常家坞堡的后山掘出路成南的棺椁,打算另行安葬。 整理遗骨头时,她发现他的衣袖中赫然藏着一支小小的黄金凤钗。 冬去春来,斯人早逝,唯有这一份久远的承诺穿过漫长岁月的尘埃,依旧金光灿然,精致如新。 望着惊疑不定的于惠因,胡凤歌忽觉得一阵倦怠,她懒得再与这个虚伪怯懦的庸人计较——她是路成南教养出来的姑娘,敢爱敢恨,果决干脆。君既无心我便休,君若欺我害我,我必百倍奉还! “教主,于惠因真能任我处置么?”胡凤歌缓缓回头。 慕清晏眼神淡漠,“请胡长老自便。” 胡凤歌低头拱手道谢,“殿内不好见血,把人提到外面去吧。” 游观月立刻贡献出两名部下,将不能动弹的于惠因连人带椅子搬去了殿外,胡凤歌继续由仇翠兰扶着出了殿。 仇翠兰似乎想到了什么,脸白如纸,脚步蹒跚,经过高高的殿门槛时还差点绊到。 靠墙而站的上官浩男见状,颇有诗意的感慨道,“如斯佳人,我见犹怜啊。” 游观月斜乜着眼:“怎么着,想给你家的莺莺燕燕红红再添上一个翠翠,四人好凑一桌博戏赌棋的搭子?” 上官浩男摸着下巴的胡茬:“这也未尝不可啊。” “哼!滥情的男人!”游观月怒而甩袖。 两人才说了四句话,就听外头传来两声短促的惨叫。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面面相觑,这声音分明是于惠因发出的,但以于惠因的修为和心性,便是受了些酷刑也不至于惨叫出声,何况这也太快了。 很快,殿外的侍卫疾奔来报信,“禀告教主,胡长老斩断了叛贼于惠因的两手两脚,随后扔去后山乱葬岗喂野狗了!” 游观月倒抽一口凉气,上官浩男咧嘴嘶了一声,严栩全身僵硬,几乎下不去笔。 唯有慕清晏轻笑起来:“好,好,胡长老终于缓过来了。” 游观月赶紧附和:“对对,老虎不发威,当她是病猫。不来点儿狠的辣的,人家还当咱们胡长老的赫赫声名是吹出来的呢。” 吕逢春目中露出深深的恐惧,求饶的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来。 慕清晏短短瞥了他一眼,“送吕长老上路,利索些。” 吕逢春心知自己性命是不可救了,忍不住哀求道:“教主,我的家小……” “你放心。”慕清晏负手背立,语气温和,“但凡不再主动闹事的,所有俘获的吕家人我一个也不会动。” 高大的黄铜吊灯垂落下的灯火微微晃动,将他清俊白皙的面庞照的半明半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严栩继续书写,履行秉笔使者的责任。 吕逢春以为自家老少如今都成了慕清晏的阶下囚,然而这只对了一半。 之前攻打藏匿吕氏家小的据点时慕清晏刻意要求部众文火慢炖,不但不急着攻打,甚至不肯接受对方痛快的投降,而是每日在阵外谩骂讥嘲。如此一来,但凡有半分气性的吕家人都会忍耐不住,出来拼命——其中就包括吕逢春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婿和七八个侄儿外甥。 待到杀入据点之日,被擒的吕家人已不剩几个了,且多是妇孺老弱。对于这些人,慕清晏倒是十分仁慈可亲,不但给他们寻好了定居的村落,将来还要分他们田地农具,让他们以后好好做人,善哉善哉。 这个办法既残忍又有效。 严栩评论不出一个字来,毕竟因为吕于二人的叛乱,死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教众。 一声响雷劈下,外头忽下起轰隆大雨。 上官浩男亲自押解吕逢春出去,即刻赶赴祭仙崖行刑,严栩知道那里必然已经聚集了许多等待观刑的教众。 游观月觑着慕清晏的眼色,上前解开李如心的哑穴。 适才发生的一切李如心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她的身躯微微发抖,强自镇定,“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怎么处置我们母子,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是教主,一言千金,自己说出去的话可别忘记!”说到最后一句,任谁都看的出她已是色厉内荏。 慕清晏轻叹一声,“其实在我心中,一直暗暗敬佩聂恒城。” 严栩一愣,怎么转到这话题上了? 游观月和李如心也是一愣。 “比起我那任性妄为的祖父,淡泊无为的父亲,其实聂恒城更佩得上这教主之位。”慕清晏的声音在深夜中响起,清越中带着一抹沙哑。 “仔细想想,我自幼立志反正,拼尽一身的武艺,智谋,心力,全力以赴所对抗的,从来不是聂喆,而是聂恒城——他仅剩的弟子,他留下的威名,还有对他念念不忘的部众。” 他从灯影中走出,年轻白皙的面庞上竟是沧桑,“我虽恨聂氏入骨,但并未让严长老将聂恒城从历代教主名册中去除。聂恒城,依旧是我教无可争辩的第十一代教主。” 李如心满心悲苦,痛不欲生,哭道:“义父,义父……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早?你把我们撇下了,叫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聂恒城是一座雄浑的参天巨塔,落下长长阴影,将身边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他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照他的吩咐行事。大家臣服他,信任他,受他的威慑。 待他一死,犹如巨塔轰然倒塌,暴露在天光中的人们不知所措,犹如行至天地尽头。 本来若是路成南不死,领头担起责来,尚有恢复生气之日,然而…… “堪破了这一点,其实我倒放下一层心事。毕竟,拿聂喆这等人当对手,还拼了个你死我活,委实有些丢人。”慕清晏轻轻苦笑,“于是我便去揣摩聂恒城的为人……” “你说,你说!”李如心定定的盯着上方的人影,眼中神气既贪婪又向往,要知道她已经十几年没好好听人说起过聂恒城了。 慕清晏道:“聂恒城雄才大略什么的,也不用说了。倒叫我发觉一事……李夫人,你知道么,聂恒城这人,一辈子只中意自己挑选的人。” “其实他年轻时,碍于人情与拉拢人脉所需,也断断续续收过几个弟子,然而他从没放在心上,也没多少人知道。等羽翼渐成了,他才精挑细选了赵陈韩路四名弟子,从此细心栽培,呵护有加。” 李如心呆呆的,“你什么意思?” 慕清晏自顾说下去,“聂恒城选的这四名弟子,赵天霸是热血暴烈的他自己,陈曙是阴狠狡诈的他自己,韩一粟是骁勇骄悍的自己,还有路成南,是才能卓越仁爱忠厚的他自己。”——甚至可以说,路成南是聂恒城想象中的自己,所以他最器重疼爱路成南。 “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如心奋力大喊,她听出不对劲了。 “聂喆,于惠因,还有你,都不是聂恒城自己挑来的,而是他‘不得不’接受的责任。”慕清晏语气冷淡而又残忍,“聂喆是他亡故兄嫂的儿子,于惠因是替他而死的心腹之子,你则是他义兄的孤女——聂恒城‘非得’照看你们,但,这并非他所愿。” “你休想挑拨我与义父的情分!”李如心喊到声音嘶哑。 “你很清楚这些俱是真话。”慕清晏一字一句道,“但凡对比聂恒城对待你们三个与四大弟子的态度,就什么都明白了。聂恒城看着虽然疼你,对你无有不应,但他从未规劝过你如何为人处世,更未教过你武学医毒星象阵法心术等等中任何一样。反而任由你目中无人,高傲自持,身无一技之长,未来堪忧!” 李如心浑身抖动起来,嘴里大叫着‘你胡说你胡说’,眼中已是一片惶恐。 “你真以为聂恒城不知道聂喆痄腮之后的隐患么?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会被两名大夫蒙混过去。”慕清晏娓娓道来,“且不说聂喆的人品修为都是下下之选,嫁了聂喆,你甚至做不成母亲。放着教中那么多青年才俊不要,更别说韩一粟路成南这样才貌双全的现成佳婿人选,他偏偏让你嫁给了聂喆——” “只因为你父亲当年曾有愿望,希望两家后人能成鸳盟之好。可惜,聂恒城在心爱的姑娘过世后无婚配之意,自然只好让你将就聂喆了。至于你婚后过的好不好,他并不那么在意。” 李如心身体剧烈颤抖,痛哭流涕,反复嘶叫着那么几句:“我不相信,义父疼爱我怜惜我,舍不得我吃一点苦!他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他说过!” 女子哭喊之凄惨绝望,严栩几乎无法下笔。 慕清晏缓缓凑近李如心,清清楚楚说道:“无论如何,聂恒城已经死了,死在十几年前的涂山之巅,死在蔡平殊的艳阳刀下。他死的干干净净,败的也明明白白,你们死守着他的鬼影孤魂,亦不过是一场空。” “聂思恩的身世,你骗的了所有人,甚至你自己,但你骗的了地下的聂恒城么?冥府之中的聂恒城,看着两个他并不待见之人所生之子,硬是顶着他的姓氏,冒着他的血脉,你说他该如何作想?” 说完这句,他挥手下令,游观月沉默的上前带走李如心。 此时的李如心已如木人石柱,呆呆愣愣,一言不发,宛如被抽走了满腔精神气力,只剩一副空空的躯壳。 慕清晏毫不在意的坐回书案,不知在白绢上写着什么。 个把时辰后,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同时回来禀告。 前者言道吕逢春连同五十八名首要逆贼已经服刑处死,后山的于惠因也已气绝。 后者则称,在地牢囚房中,李如心当着众人的面,先掐死了儿子聂思恩,随即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严长老,这一段可以结笔了。”慕清晏低头继续写字。 严栩低声应是,抖着笔尖落下最后几行字,将卷轴封入锦袋,双手奉给慕清晏。转头离开时,他看见书案上的白绢中央写着‘慕正扬’三字,周围是弯弯曲曲的线条,分别指向不同的人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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