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姜婆婆道:“在夜兰开花时焚烧会放出有毒气息,只能白日烧。唉,其实小殊姑娘第二次来时就想烧了,奈何我们舍不得,毕竟这是大恩人最后的遗物了。” 蔡昭发了一阵呆,她觉得他们冒着万分凶险进入血沼,似乎知道了不少,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吗?我姑姑和那杨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阿姜婆婆眼神顽皮,“你真的要听?相好的姑娘小伙在一处说的话,你们真要听?” “不是那种话。”蔡昭脸上飞红,“我是说,有没有别的话,不寻常的话?” 阿姜婆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来叫他们去用晚饭的阿林老翁提醒了一句,“阿姊你怎么忘了小殊姑娘和杨公子在泉水边拌嘴的事。” “哟,我差点忘了。”阿姜婆婆啊了一声,“小殊姑娘和杨公子一直亲亲热热的,那天夜里他俩看了会儿夜兰开花,在泉水边散步时忽然拌起嘴来。” 慕清晏神色凝重:“他们为何拌嘴?” 阿姜婆婆道:“当时我与阿弟正在对面汲水,隐约听了几个字。似乎是杨公子打算去杀一个人,被小殊姑娘察觉了,便问他为何,然后两人一直在说什么‘捏着捏着’的。” “捏着?”蔡昭心念一转,“聂喆?!” 慕清晏紧紧追问:“后来呢?” 阿姜婆婆道:“杨公子解释了几句,小殊姑娘提高嗓门说‘既然他还未有恶行,就不该无故除之’。之后杨公子似乎服了软,两人就回去歇息了。” 蔡昭不解的望向慕清晏:“他想杀聂喆?这是为何。” 慕清晏垂下羽睫,淡淡道:“他恨极了聂恒城,大约是想杀他的侄儿泄泄气罢。” 蔡昭摇摇头:“难怪我姑姑不同意,她一辈子都未杀过无辜之人。” 慕清晏狭长的眼尾向上一挑:“严栩说,聂恒城在世时,聂喆的确装的老实,便是对身边的奴婢都客客气气的。可是,倘你姑姑当年没拦着慕正扬杀聂喆,孙若水说不定就没人可姘了,说不定家父现下还活着。” 蔡昭惊愕,竟说不出反驳之词来。 慕清晏微微一笑:“我这话偏颇了,孙若水贪慕权势富贵,家父失踪,生死未知,就算不是聂喆她也会姘上别的靠山的,何况暗中令她毒杀家父的另有其人。” 话虽说这么说,蔡昭依旧一阵惶惶不安,控制不住的去想另一种可能性。 晚膳是杂粮面卷,烤鱼,盐熏土鸡,还有一大碗野菜菌菇汤。 游观月与上官浩男数日不曾用过热食,一口热汤下去鲜美异常,差点吞下舌头。 宋郁之心事重重,草草吃了两口便回屋歇息去了,蔡昭轻咳一声,“我也吃饱了,大家慢用……”说着就想往宋郁之离去的方向动身。 喀喇一声木裂响动。 慕清晏按在桌上的左手纹丝未动,然而厚实的木桌却从玉骨般的五指下裂出一道长长的缝,游观月与上官浩男连忙四手抬住断裂的桌板,避免碗盏掉落。 樊兴家身上一抖,莫名觉得一股寒意涌入屋内。 蔡昭慢慢坐下,“其实我还没吃饱,就让三师兄先去歇息吧。” 慕清晏掏出一块雪白的绢帕仔细擦拭修长的手指,“小蔡女侠不必顾忌旁人,有话对宋三公子说就去罢。” “没有没有,没什么话。”蔡昭陪笑。 慕清晏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瞳色浓黑,深晦如海,看的蔡昭浑身不自在。 桌上另外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两个托着桌板,一个捧着饭碗,都将头垂低低的,恨不能消失进地缝中去。 过了片刻,慕清晏冷冷一笑,拂袖而去,远远留下一句话,“拦是也拦不住的,小蔡女侠请便。” 煞星离去,屋内终于回复平静。蔡昭傻笑两声,终究还是不敢当着慕清晏的面去找宋郁之,只好灰溜溜的回自己屋子了。 樊兴家长长舒了口气:“你们教主怎么越来越阴恻恻的,吓死我了。”难怪师妹总说慕清晏是疯子,太精准了。 游观月横他一眼:“你懂什么,教主这是天纵神武,高深莫测。” 樊兴家忍不住:“其实我师妹也很聪明,不过和你们教主人精一样的聪明不同。我师父说师妹是大智若愚。同样遇上事,你们教主能料人先机,我师妹是事后想明白。我师父说,你能瞒过她一时,但瞒不过她一世。” 他没说出口的是——慕清晏的聪慧充满攻击性与控制欲,怎么设计,怎么布局,最后一击而破,碰上这种人不被卖了还帮着算钱就是烧高香了。而蔡昭的聪明是防御型的,万事不扯到自己身上就全然不经心,反之就会变的异常敏锐善感。 “咱们说什么都没用,我看他们且得纠缠呢。”上官浩男一言蔽之。 樊兴家吃惊:“何以见得?晚辈以为他们之间的事已了了啊。” 上官浩男得意道:“你别傻了,看他俩刚才那样,像是‘已了’么。”他皱起眉头,“我说月亮,咱们得去找几根铁钉,不能老托着桌板呀。” 游观月没好气道:“你没见这里的屋舍家什皆是榫卯结构与藤蔓捆绑的么,哪有铁钉啊。” “那怎么办?” “嗯,我包袱中还有一把九曲透骨钉,拧直了当铁钉罢。” “也行,不过铁锤呢。” “这儿连铁钉都没有哪来铁锤?你用大力金刚指摁进桌板好了。” “这倒可以。欸欸欸慢着,你那透骨钉上抹毒了没?” “呃,这个,抹是抹了。不过我带了解药,要不你先服点儿解药,万一蹭破了皮呢。那毒性有一点点厉害。” “有多厉害?” “还好还好,也就见血封喉吧。” “……” 两条狗腿你一言我一语,樊兴家对着饭碗深深叹息,心中升起一股忧愁。 夜深如水,无数根藤蔓交错而成的穹顶的缝隙间,漏下点点星光月色,将这片潮湿阴冷的林中秘地点缀的犹如迷幻梦境。 蔡昭满腹愁绪,辗转难眠,索性起身去外头走走,转了两圈后,居然在屋后空无一人的菜园中遇到正在对空长叹的宋郁之。 “三师兄!”蔡昭眼睛一亮,东张西望一圈后忙凑过去,“太好了三师兄,我有件要紧事要跟你说!” 宋郁之长身玉立,浓眉轻皱,“你为何压着嗓子说话,还东张西望的,此处远离屋舍,不必担心惊扰村民歇息。”活像个小贼,他心想。 蔡昭一窘,心想她这不是避着那疯子么。 “到底是人家的地方,动静轻些总没错的。”蔡昭从怀中掏出一块包起的帕子,打开递到宋郁之跟前,“三师兄你看。” ——帕子中裹着短短一截扭曲的藤蔓,还裹着一层淡淡血色的粘液。 见宋郁之不解,蔡昭便道:“这是我今日白天从血沼深处的藤蔓上割下来的,我已用野兔和鸡鸭试过了,只要一点点皮肉伤后沾上这藤液当即麻痹软倒,分毫不得挣扎,与你昨日的情形一模一样。” 宋郁之瞳孔骤然放大,震惊又不信。 “想必五师兄已跟你说过那枚暗镖的事了吧。”蔡昭道,“我见到这藤蔓立刻明白了。” 她深吸口气,“向你下手那人武功只是中上,但他熟知你的修为身法,能预算到你下一刻用什么招式。我记得三师兄你虽在青阙宗学艺,但并未落下广天门的功夫,当时你恰好用了宋家绝技罢。” 宋郁之面色凝重,还真被女孩说中了——昨夜中镖时,他正好在以宋家的‘拨云十六式’在闪转腾挪。 蔡昭继续道:“同时,那个人还熟悉这片密林,知道沼泽深处的这种藤蔓可以渗出令人瞬时麻软的汁液。”——密林血沼就在广天门北面。 宋郁之孤单单的立在月下,身形如冰雕般凝滞,那个害他的人已呼之欲出了。 他艰难的开口,“大哥,他为什么要害我?所以,二哥也是他诬告陷害的么?” “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你们家里的事。” 蔡昭坚决不掺和宋家的宅斗故事,亲娘宁小枫每每讲述大家族三妻四妾的害处时,结尾时总少不了一句‘瞧着吧,宋家在这么乱糟糟的下去,铁定要出大乱子’。 师兄妹俩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相对无言,然后他们穿过一大片田垄,默默的走回屋舍,谁知步入小院中庭时,正见慕清晏从三层高的屋顶缓步走下——三楼之上是一片大大的平顶,用来铺晾野菜菌菇,屋侧设有一架供人上下的藤梯。 见慕清晏寒星般的目光射来,蔡昭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有意去找三师兄的,是我睡不着,在屋外闲逛时意外遇上他的!” “哦。”慕清晏脸上淡淡的,“深更半夜,三公子为何在外游荡啊?” 宋郁之冷冷道:“我在观景。不知慕教主又是何事?” 慕清晏道:“巧了,我也在观景。” 蔡昭惴惴不安,不敢插嘴。 “广天门突变,疑云重重。”慕清晏忽道,“若是我,就查查杨鹤影。” 宋郁之眼皮一跳:“慕教主什么意思。” 慕清晏道:“你们知道杨鹤影的元配夫人姓什么?” 蔡昭搜刮枯肠,“杨夫人……好像姓卓?”她努力回忆着,“卓氏夫人似乎是关中豪客卓大当家的唯一骨血,大家都说卓家的全副家产都给她做了嫁妆。” 结这桩不等对的婚姻,驷骐门的目的太过明显,说起来并不光彩。不过照宁小枫看来,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首宗宗主尹岱想将爪子伸进佩琼山庄的地盘,还不是直接抢了江南首富郭家的独子做了徒弟,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蔡昭切了一声:“我娘说过,那卓夫人纵是十里红妆,一样没挡住杨鹤影那老王八蛋左拥右抱,喜新厌旧。不过,这跟广天门之变有何关系?” 慕清晏道:“卓大当家其实是卓氏夫人的外祖父,卓夫人从的是母姓。” 宋郁之心头一动:“那她的父亲姓什么?” “姓黄。”慕清晏温煦的微笑,“不错,卓夫人的生父便是黄沙帮的黄老帮主了。卓夫人的母亲难产而亡,卓大当家膝下空空,悲伤之余便向女婿索要外孙女去抚养。” 蔡昭与宋郁之对视一眼,俱是愕然。 “黄老帮主仁厚,他怜悯卓大当家的失孤之苦,也疼爱不在身边长大的长女,隔了十年才续娶了新夫人生儿育女。沙祖光本是黄沙帮的弟子,黄老英雄见他机灵能干,便将次女下嫁。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黄沙帮因为不肯屈服聂恒城,在几次激战中损兵折将元气大伤。沙祖光便趁岳父势力衰竭之际,将美貌的幼妹献给杨鹤影为妾,借此自立门户,更将元配黄氏夫人撇在一旁,自管风流快活。 宋郁之忍不住:“这等陈年秘闻你怎么这么清楚?”尹岱的手札中并未提及此事,可能是他觉得卓黄两家早已败落,又后继无人,这等无名小卒不值当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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