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杂鱼不卖十文钱三斤,小丫头别想浑水摸鱼。” “……” 慕清晏端着一脸斯文客气的假笑跟着逢人问好,引的众人嘻嘻哈哈夸蔡昭眼光好,挑回来一个这么俊的后生,脾气也好——只除了想给蔡昭试试新调香粉的胭脂铺小掌柜,还有热情的绸缎铺少东家,慕清晏两记刀眼过去,袖底劲风微鼓,差点把人家吓哭。 蔡昭赶紧威胁:“你不许趁夜去烧人家铺子!” 慕清晏皮笑肉不笑:“怎么会,铺子是无辜的。” “人也是无辜的!” 走进老六家的铺子,慕清晏坐下笑道:“镇上的乡亲热忱好客,也有眼光,难怪你这么留恋家园。” 蔡昭嘀咕:“你的手下把落英谷围的水泄不通,大家能不热忱么。” 慕清晏眼尾一扬,声线提高:“你说什么?” 蔡昭熟练的堆笑,“我说,教主高见。” 没错,来落英谷的不止慕清晏,还有原本围堵在九蠡山的十二部魔教教众。 彼时青阙宗大乱,北宸六派元气大伤,眼见两百年来最悬殊的敌我情势出现,天下一统近在眼前,从长老严栩到众多分舵舵主,魔教上下俱是跃跃欲试。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撑着重伤,连哄带吓的扯了一半部众回瀚海山脉,剩下一半由连十三领着,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陷入落英谷重重包围’的教主大人,于是就地在外安营扎寨,将落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 蔡昭委婉的向连十三表示,落英谷是小地方,没见过这样黑云压阵的大场面,能不能请先回去。 连十三很幽默的表示,月亮走我也走,我们跟着教主到天涯,若想教主大人挪尊位,还请昭昭姑娘发慈悲。 等米蛇羹上来的功夫,蔡昭再一次试探慕大教主何时龙王归位,谷外的青竹帮都给吓的连小鱼小虾都不敢捞了。 慕清晏挑眉:“之前你急吼吼的拉我来落英谷时,可是满口叫我多住一阵。” 小蔡姑娘苦着一张包子脸,“此一时彼一时嘛” 慕清晏想了想,垂下眼眸:“那日在废墟中醒来,我见你哭的满脸通红。我就想,以后无论再怎么吵架,我们都绝不分开了。眼下情形,要么你跟我回瀚海山脉,要么我入赘到落英谷来,你自己挑一个罢。” 蔡昭苦笑:“慕教主这么大排场的赘婿,小女子怕是担当不起啊。” 慕清晏点点头,“也是,回头我布置一下,尽量不叨扰周围。不过若是教中有事,免不了有人时时来寻我,也烦请大家担待吧。” 人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蔡昭无言以对,于是迁怒的喊道:“怎么还不上菜,蛇老六你家的灶头烧着了么?!” 蛇老六笑呵呵的上来解释,“近来生意太好,昨日备的货都用完了,后头正现杀呢,小小姐再等等哈。” 蔡昭笑起来:“老六学会吹牛了,咱们镇上有几个人爱吃蛇肉啊,也就我了,常来捧你的场。” 蛇老六不服气了,“镇上爱吃的是不多,可镇外多啊。” “镇外的?” “就是现如今在谷外安营扎寨的那些好汉啊。” 蔡昭:“……” 慕清晏在桌后辛苦忍笑。 “托教主的福,这些日子抵得过老汉我半年的买卖了,要说还是神教人丁兴旺啊。” “……老六,你以前叫人家魔教的。” “胡说,买卖人怎会张口伤人,张口闭口魔教的多伤人心啊。”蛇老六笑成一朵花,仿佛春天来了,“何况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 慕清晏终忍不住,在桌后吃吃笑起来。 在蛇老六处饱食了一顿,蔡昭觉得自己倒有一半是被气饱的。 两人拎着四坛桃花酒从镇头走到镇尾,最后绕进了谷地后山,历代落英谷家族成员的埋骨之处。 不同于慕氏禁冢的威严森冷,错落有致,这片后山仿佛是吸饱了阳光的棉垫子,干燥而柔软,透着草木和煦的清香。 墓碑上姓什么的都有,便是嫁进来的儿媳也有名有姓有生卒年份和身份来历,绝不像宋家杨家来个‘X门X氏’的恶心人。 蔡平殊的墓立在一棵巨大的桃花树下,远远离开父母祖先,独自一隅。 将桃花酒匀匀的浇在墓前,慕清晏久久凝视这块简单质朴的灰白色石碑。 埋在地下的这位女子几乎改变了聂氏和慕氏所有人的命运,然而不论她曾经是多么的惊天动地,手握风雷,到如今也不过是黄土一抔。 他从未真正见过蔡平殊,却又觉得认识她很久很久了。 简单的祭拜过后,蔡昭拉着慕清晏寻了两块不远不近的石墩坐下。 “仔细想想,我虽然敬爱父亲,但最佩服的人却是你姑姑。”慕清晏犹自望着墓碑出神,“她虽是女流之辈,却能实实在在主宰自己的人生。当年,不论尹岱等六派耆老的脸色多难看,不论多少明刀暗箭和语重心长,她都坚定的按自己的意愿过完了一生。” “想闯荡江湖就闯荡江湖,想诛杀奸佞就诛杀奸佞,便是受了慕正扬的欺瞒,她也能果敢反正,先后宰了负心人,再诛杀聂恒城,丝毫不拖泥带水,给江湖留下祸害——真叫天下须眉汗颜。” 蔡昭轻声道:“你们看见的都是姑姑的风光,我从小到大看见的却是姑姑一身病痛,过一日算一日。你不愿像令尊那样一生忍耐退让,我也不愿像姑姑那样舍己为人,可最后,唉,救我们性命的,却是姑姑的荫蔽与令尊创下的内功心法。” 最后关头,戚云柯终究还是无法背弃蔡平殊生前的意愿。 “是呀。”慕清晏释然的笑了,微风吹拂他骨相精致的额头,显得分外年少轻松。 “其实我本来想将师父的骨灰埋到这里来。”蔡昭忽道, 慕清晏道:“可他们已将戚云柯打入青阙宗后山的罪人碑林了。” 蔡昭道:“游观月手下不是有个长于掘地盗墓的么,到时借过来,跟我一起将师父的遗骨偷出来就是了。” 慕清晏转头,端详女孩:“即使戚云柯做下这么多罪孽,你还是念着情分,对么?” 蔡昭神情落寞,低声道:“我只是可怜师父,他这一辈子,也是过的很苦。人都死了,罪孽碑上也会刻下他的罪行,何妨一把骨灰的去留呢。” 慕清晏略一思索,笑道:“也好,有你师父作伴,想来你姑姑也会高兴的。” 蔡昭奇道:“你怎么知道?” 慕清晏:“你自己说的,令姑姑的宅子中只住过两个外姓人,我与戚云柯。自从全身尽废了之后,你姑姑已经不很愿意见外人了吧。我想,不论有没有男女之情,你师父于蔡女侠都是很重要的人,远比周致臻他们重要的多。” “啊。”蔡昭用力一拍腿——她竟从没往这处想过。 她重重叹气,“这天底下,情之一字最说不清了。哦,还有大师兄,他居然暗暗喜欢了尹素莲几十年,真想不到啊!” 慕清晏起了兴致,“你怎么猜到我布置在戚云柯身边的暗桩是曾大楼的?” “从血沼泽出来后,我和三师兄五师兄不是回了这里嘛。”蔡昭道:“为了找出紫玉金葵,我在姑姑的遗物中一通翻查,没发现紫玉金葵的消息,倒翻出一本姑姑年少时写的札记,都是些早年间的江湖见闻,琐碎小事——里头有几句话,写的颇是玩味。” “有那么一回,姑姑给了大师兄一缸活蹦乱跳的溯江鲮鱼,让他尝尝鲜。大师兄请酒楼大师傅将整缸鲮鱼都煮了,然后给在场所有人每人一条分了,当时姑姑还夸这小兄弟讲义气。” 慕清晏不解:“这有什么不对劲?” 蔡昭道:“当时姑姑和师父出门了,在客栈的只有他们刚救来的一群贫苦孩童和尹素莲主仆三人。” 慕清晏哦了一声,目露了然之色——孩童孱弱贫苦,分吃美食是天降之福,可尹素莲自幼龙肝凤胆什么没吃过,当时的曾大楼又不是没见过尹岱的排场。 蔡昭再道:“还有一回,他们困居破庙,姑姑给了大师兄一瓶雪蝉丸。结果等姑姑回来,才知道大师兄将整瓶雪蝉丸给后来躲进庙的江湖豪侠们分了,其中也有尹素莲。” 这次慕清晏直接道:“雪蝉丸是用来滋补丹田的,尹素莲根本不会武功,吃了也没用,是不是?” 蔡昭点头叹气,“总而言之,当我知道你说服了致娴姑姑时,我就猜到师父身边的暗线是大师兄了。” 慕清晏:“这般明显,你姑姑和戚云柯就没发现?” 蔡昭叹道:“师父年少时可老实巴交了,我娘说那会儿还有人喊他戚大傻呢。我姑姑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大咧咧的——在佩琼山庄时,闵夫人数年如一日的给她使绊子,飞向周伯父的媚眼都快到天上了,她过了好几年才明白过来。” 慕清晏略一思索,摇头道,“未必,蔡女侠是粗中有细,好端端的她在手札中写这些做什么。我猜她隐隐觉察到了什么,却没往心里去,便随手写了一笔。” 蔡昭想了想,“也有可能。” 两人在蔡平殊墓前聊了许久。 他们聊到了溯川河谷遭遇的黑衣人,那个有些眼熟的阵法,如今想来,应该是蔡平殊修改过的青阙宗祖传阵法,为怕尹岱多心,她甚至不敢公布,世间唯有戚云柯知道。 还有坚毅果决的杨小兰,据说如今已养好了伤,打算回驷骐门清理门户了。 最后是尹素莲母女,戚凌波醒后得知了一切,大哭一顿后忽的坚强起来,于是带着半疯的母亲和残了一臂的戴风驰,回了尹氏老家。 日头渐渐西下,后山阴冷,两人起身回去。 一路上人迹渐多,在树下懒散扫落叶的老夫妇,在土坯边忙于栽种的青壮男女,捧着簸箕采摘果子的大娘们,还有扎着小鬏的小丫鬟小僮儿们来来往往……他们看见慕蔡二人也十分淡定,客气些的行个礼后嬉笑跑开,也有翻个白眼当没看见的。 蔡昭看慕清晏皱着眉头,肩头微微绷紧僵硬,便道,“肩膀又疼了吧,叫你能耐,叫你那么早起床……前头转个弯就是小晗的屋子了,现在空着,我扶你进去歇歇。” 蔡晗的床铺狭小许多,慕清晏躺上去后蔡昭就只能坐在床边。 她一面剥橘子,一面絮叨着感慨,“真不明白,尹素莲生的再美貌,十几年下来,她什么为人大师兄也该看清了,师父就醒过神来,大师兄为何至死都喜欢她呢。” 慕清晏神情疏离,淡淡道:“不一样的,曾大楼是真的钟情,他喜欢的就是尹素莲本人。而戚云柯兴许只是被眼前的绚烂繁华迷了心窍,天下首宗宗主的青睐,江湖第一美人的垂青。他以为自己要的,其实并不是真正想要的。” 蔡昭低下头,缓缓的撕着橘瓣,等剥完了整个坑坑洼洼的橘子,她忽道:“再过几日,我跟你回瀚海山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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