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观月本就是极聪明之人,此刻终于明白了慕清晏的决心。他笑容满面,俯首衷心道:“属下都明白了,少君雄才伟略,见识过人,为属下仅见。此后,属下定然谨遵少君吩咐,再不敢心存疑虑……” “那也不必。”慕清晏似乎有些厌倦,语气有些散漫,“十三自小就耿直倔强,心无杂念,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你心思细密,精明干练,仇长老故去后你在教中也没了依仗,遇事自然会多思多想,这不是你的错处——不过你还是先退下吧。” 游观月一愣。 慕清晏回头:“你现在笑起来比鬼还难看。” 游观月僵了,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自己肿如猪头的脸,飞也似的告退溜走。 他走后,连十三从暗处出来,扁扁嘴:“这人也太啰嗦了,少君这个月的耐性都用尽了吧,回头关在屋里几天不言不语,成伯又该着急了。” “大事还没办完,我不会关在屋里的。”慕清晏恹恹的凝望窗外,俊美的半张面孔染上晨曦的微光,“游观月这人是麻烦了些,不过聪明人本就不容易收服。仇长老当年威风凛凛,手下弟子无数,如今也只剩游观月王田丰这几个还在偷偷祭拜他了。” “对了,成伯回来了么。”他忽问道。 “几天前就回来了,已经回‘芳华一瞬’了。” 慕清晏垂睫,不动声色:“成伯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连十三道:“老样子,让少君多加小心呗。” 慕清晏不悦的转身:“你也该跟游观月学着多用脑子了,别一头扎进坑里就拔不出来。既然知道是老话唠叨,我肯定是在问成伯有没有留下新的话!” 连十三努力思考:“……噢对了,成伯说‘馄饨应该现包现吃,包好后放久了会走味,吃的人生气了’——这是什么意思?” 慕清晏眸光一转,周遭缓缓溢出细微欢喜的气息,于无人知晓的角落绽开花苞。 若是游观月在场,必然会有所察觉,可惜连十三毫无所觉,还直愣愣的问:“四大总坛之一的朱雀坛陷落,不知聂喆会有什么应对?” “应对是肯定有的。至于什么应对嘛。”慕清晏笑了,“我大致也猜的出来。” …… 游观月对着镜子无声哀嚎了半夜,忍痛接上鼻梁骨,再让贴身婢女寻出最珍贵的膏药给自己抹脸。主仆俩四只手揉了半日,镜中的面孔依旧惨不忍睹。 贴身婢女伤心的直哭,游观月气恼:“哭什么!不许哭了!以后公子我跟谁睡觉至少可以自己做主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还不滚下去吃饭,饿死了谁来服侍本公子!” 游观月原本打算在屋里躲个几日,待稍稍恢复些再见人,可惜聂喆不肯让他藏拙,一前一后给慕清晏送来两个女子,逼着爱操心的游公子不得不露面。 第一个女子年约十七八,生的杏眼桃腮,纤腰一束,抬头时丽色惊人。她怯怯的跪在慕清晏跟前,连话都不敢说一句,当真楚楚可怜。 “你叫仇翠兰?”游观月绷着脸发问。 女子怯生生的回答:“…是。” “你说你是仇长老的孙女?” “是的。” “聂喆派你来做什么?” 仇翠兰眼眶中浮起水气,“他让我来服侍慕少君。” 此言一出,慕清晏似乎乐不可支。他将纤长的手指搭着额头不住轻笑,“……真是东施效颦,真该让聂恒城看看聂喆的出息。” 游观月心里清楚聂喆的打算,但依旧很为难。 仇长老虽然脾气暴躁,性烈如火,但只要是自己羽翼之下的子弟都十分护短,还悉心传授武艺,游观月自落入人牙之手后,唯有在仇长老手下的那几年算是过的安心,他对那位老人颇有几分感情。 “少君,您看……?”他踌躇着。 慕清晏:“杀了。” “??”游观月,“少君!” 仇翠兰当场吓懵。 “仇长老根本没有儿子,只和亡妻有个女儿,早早远嫁了。”慕清晏浑不在意。 游观月赶紧解释:“不不,仇长老有儿子的,是他晚年所纳的婢妾生的。” 慕清晏幽幽叹息:“你看吧,晚年失节还不如老妓从良,一把岁数了纳什么婢妾,真是不守德行。不过还是杀了吧,仇长老的儿子根本没成亲,哪来的女儿。” 游观月差点咽气——敢情你知道仇长老有儿子啊! “别别别,仇长老的儿子虽然没成亲,但他身边有好几个宠爱的婢女。仇长老过世后,其子浑浑噩噩两年后,也醉酒而死,又过了数月,他的婢女生下一个遗腹女,由如今的天玑长老胡凤歌派人收养了。” “是么。”慕清晏轻飘飘道,“她长的和仇长老一点也不像,肯定是聂喆派人冒充来刺探机密的。以防万一,还是杀了吧。” “少君。”游观月无奈,“我远远瞧过,这女子的确是仇翠兰无误。” “行了行了。”慕清晏无可不可,朝地上跪着的少女抬了抬手。 仇翠兰被吓的瑟瑟发抖,颤颤巍巍的上前跪到慕清晏座边。 慕清晏左手托腮,随意的冲少女微微一笑,刹那间光彩耀目,如珠如玉,“我喜欢聪明的姑娘,你聪明么?” 仇翠兰似乎有些发痴,呆呆的点头,“……翠兰愿为少君学着聪明。” 慕清晏笑了下:“聪明就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即将攻打白虎坛,接着是青龙与玄武,再是极乐宫。我会宰了聂喆,夺回教主之位。所以,别急着下注,多看几日,懂么?” 仇翠兰惶惑的俯身磕头。 将少女带下去后,游观月反而迟疑了:“少君,她毕竟被聂喆养大的,就算看在仇长老的面上不能杀她,也该将她送的远远的,免得坏了大事。” 慕清晏轻笑一声:“真正的仇翠兰五岁就夭折了,四年前我初入神教时,聂喆才急急忙忙找了个差不多大的美貌女孩来假扮仇翠兰。不过没等他把人调教好放出来,我就逃出教去,这女子也没派上用场。” “竟是这样!”游观月大惊,“既然如此,此女绝不可留,应当立即除了!” “不急。”慕清晏微笑,“这女子长的不错,戏演的又好,聂喆苦心调教出来的人,别白白浪费了。” 游观月既吃惊又佩服,觉得慕清晏高深莫测,不敢再问。 次日,聂喆又送来了第二个女子。游观月气的差点拍碎镜子,这年头美人计还可以一个不行下一个的么!他怒而踏出屋门,决意替年轻的新主君鉴别新来的狐狸精。 谁知这次送来的不是娇媚少女,而是个极其美艳的中年妇人,她有个令人心颤的名字,孙若水——二十多年前,由聂恒城送到慕正明身边的美人之一,也是最终成功的一位。 慕清晏的生母。 游观月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恨不得自己根本没走出过屋子。 孙若水的故事在教中高层中不是秘密。 慕正明年幼时曾有过一位启蒙的老夫子,不久就离开瀚海山脉隐居远方,一场瘟疫后下落不明。为了控制慕正明,聂恒城千辛万苦找到了这位老夫子仅剩的小女儿,调教数年后送到了慕正明身边。 彼时慕正明血气方刚,又念着启蒙夫子的旧情,自然对孙若水另眼相看,何况美人如玉,世所罕见。年轻男女日夜相伴,不久后就成了亲,五六个月后生下了慕清晏。 仇长老气的破口大骂,聂恒城却得意非凡。 然而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孙若水心中所爱并非慕正明,而是与她青梅竹马长大的聂喆。 在聂恒城眼中,孙若水不过是件趁手的工具,他给侄儿明媒正娶的是他早逝的结义兄弟之女,李如心。在说一不二的伯父面前,聂喆连口都不敢开。 之后,仇长老死的不明不白,慕正明离奇的重伤失踪,数月后聂恒城也死在了蔡平殊手中,赵天霸与韩一粟召集人马疯狂复仇,不久就在青罗江畔遭到灭顶之灾。 这一连串血流如海尸横遍野的混乱,却成全了孙若水的心愿。 她将未满周岁的儿子丢给保姆,迫不及待的住到聂喆身边去了,虽然聂喆碍于物议,不敢亲近她,但只要时常能看见心上人,孙若水也是高兴的。 不久后,慕正明现身,带走了五岁的儿子,也给了她一封和离书,她便正式嫁了聂喆为平妻,过上了(代)教主夫人的尊荣日子,前呼后拥,妙不可言。 不过很奇怪的,两人真成了夫妻后,反而相处的没有之前和睦了。聂喆时不时对孙若水呼呼喝喝,冷落漠视。 如今的孙若水虽已中年,但还是美的。 她哭哭啼啼诉说自己如何思念儿子,聂喆如何阻止她与儿子相见,她如何痛彻心扉,一年多前慕清晏与聂喆反目后她如何生活不易,此次过来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云云…… 慕清晏似乎化成了一尊冰冷的盐雕,静静听这妇人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谎话。 “要不也杀了吧。”他神情冷漠。 游观月一个字都不敢说,呵呵傻笑。 孙若水惊极,斥道:“你,你这逆子,怎么可以……” 她身旁一名眉眼伶俐的婢女出来打圆场,“夫人别着急,公子只是说笑的,所谓血浓于水,公子好歹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啊!” 一声惨厉的尖叫,一地温热的稠血,婢女横尸当场,从左肩至右腰划过一道深可见骨的剑痕,肚肠流出。孙若水吓的瘫软在地,几近失禁。 慕清晏将银月般的长剑放到桌上,蹲在孙若水面前,缓缓道:“别跟我扯母慈子孝那一套了,你我心里都清楚彼此是个什么东西。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我会容忍你,还会奉养你终老,不是因为你生了我,而是我答应过父亲。” “所以,别逼的我毁诺杀人,我们神教,可不忌讳弑亲,听懂了么?” 孙若水惊恐的点点头。 慕清晏转头,“观月,你身上带乱魄针了么,给她扎几针。明日我们又要动手了,不能叫她坏事。” 游观月如蒙大赦,赶紧表示有有有,要是没有他可以连夜铁杵磨成针! 当夜,慕清晏做起了许久没做的梦。 五岁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大杂院里其他孩子都有爹有娘,就算爹娘死在外面的,也至少知道他们是谁,独他不知道,仿佛活在一片混沌中。偏偏他懂事的早,这种未知的迷茫让他无比惊惧。 没人与他说话,不能走出破屋一步,板硬的被褥,冰冷的四壁,饱一顿饥一顿,无论怎么叫喊都没人理睬。有时,他蹲看地缝中的蚂蚁,都觉得羡慕。 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从窗栅缝隙中伸出长满冻疮的小手,试图抓住一缕温暖。 然而,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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