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吧。” 他再次俯身道:“还请太后娘娘赐名,” “你没有名字么?那你入宫前叫什么?”顾南枝狐疑,从前母亲送进宫的人都有名字,她赐予他名,会产生一种错觉——他是她的人。 “入宫前奴没有名字。”他的眸犹如蒙上一层雾气,变得模糊不清,“奴好像是北方雪灾的难民,辗转来到长安,被安乐侯府所救。” “好像?” “嗯,奴不记得了。安乐侯府的人说救我一命,我就是安乐侯府的人,他们让我进宫伺候太后,奴便依言照做。” 顾南枝用仅能自己听见的音量嘀咕,“让你净身进宫你也做,不仅是失忆,脑袋也坏了吧。” 忆起雾霭沉沉,垂柳迢迢边的一幕,忽略掉他的穿着,整个人若空谷中幽幽盛开的兰,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世家公子。 他既然已经净身,只有入宫做宦官一条路可走,她不要他,安乐侯府定会抛弃他。 到底是一个可怜人。 她问:“今日初几?” 他答:“槐月初一。” 想也未想,顾南枝随意道:“那你就叫月一。” 不知是哪一个字触到月一,他怔了怔。 顾南枝有些乏了,未有探究之心,见到他就会想到死去的叶公公,“月一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退下。” “是。” 她没让他伺候,他也果然不再凑上前,而是立侍在殿外,就连用午膳也并不来她面前晃。 顾南枝的习惯是在用过午膳的半个时辰小憩,她如往常一样侧卧在美人榻上,伴着窗外沙沙的藤萝吹拂声入眠。 迷迷糊糊间,殿外的轻声细语像是被放大,钻进耳蜗。 “医案上写太后娘娘近来精神不佳,香炉里还要加点安神的灵香草。” 未几,灵香草混合鹅梨帐中香的气味袅袅飘荡在长乐宫中,若悠扬的乐曲抚平她脑海里紧绷的弦。 两盏茶后,顾南枝如时苏醒,没有以往睡醒后的身骨疲倦,而是精神饱满。 雁回山答应云中王拨款北疆一事时间紧迫,她需要去未央宫寻陛下献言。 宫廷圣药确实效果出众,她足底的血泡已经结痂,走起路只有些微的痛感。 殿外那人依旧伫立等侍。 顾南枝有意寻他错处,率先开口道:“你将哀家的香换了?” 月一行礼,方道:“是药三分毒,太后娘娘总不能每次睡得不安稳就喝安神药。” 他完全为自己着想,顾南枝倒不好继续挑刺,瞥开眼,嘟哝道:“多管闲事。” 他是母亲派来监视她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就连缈碧也是能偷闲就偷闲,绝不做监视以外的半件事。 不小心说得大声,被他听见了,他也不生气,尽职尽责道:“奴乃太后身侧的大长秋,关切太后身体安康是职责所在。” 顾南枝也不再和他周旋,准备去往未央宫,月一却低声询问:“太后娘娘要前往何处?可要备辇?” “不必。哀家去未央宫找陛下。” 顾南枝走出三两步,身后之人平静说出的话令她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可是为了春汛拨款一事?” “你怎么知道?”顾南枝转首,鬓边的金凤步摇摇曳摆颤。 月一:“太后娘娘午憩时不经意说的,睡梦里念叨,醒来后又急切前往,奴便猜想是此事。” 这就是顾南枝就寝时不喜欢旁人在侧服侍的原因,她不像姊姊那样缜密无遗漏。她曾特别好奇母亲为什么会送自己入宫,而非更稳重的姊姊,但后来她也渐渐释然不再寻根究底。宫里的苦她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姊姊尝。 “奴身为陛下中常侍,赞导众事,顾问应对,太后脚伤未愈,不妨让奴代为传达。” “你身为长乐宫大长秋,又任职中常侍?” “曌夫人让奴进宫做大长秋,适逢前中常侍辞官回乡,奴便顶上,身兼数职。” 辞官回乡…… 顾南枝眼眶涌出热意,抬手抹去。叶公公哪里是什么辞官回乡,他再也不回去了,半生都在皇宫里,到死也踏不出宫门。 深吸几口气,平复呼吸,顾南枝道:“河岸决堤秧害庄稼乃天灾;匈奴盘踞北方,虎视眈眈,边陲屡遭侵扰乃人祸,无论天灾人祸一并不容忽视,朝廷不仅要拨款加固堤岸,还应拨款到边防。” “太后所言极是,奴会传达到太府。” “哀家怎么知道你是否办妥?”顾南枝不放心,可她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大司农会起草文书注明拨款去向,届时陛下批阅后,太后可过目。” 顾南枝颔首,不再去未央宫,仿佛真的是随意献策。 她知母亲擅专,却不是事事都独断专权,也会在细枝末节上放权于幼帝,就如例每岁河患治理,皇帝少府私库。 越在意反而会适得其反,就这样,刚刚好。 月一行事沉稳,不出两日便办妥此事,将盖有玉玺红印的文书抬到顾南枝案前。 顾南枝正吃着翠玉豆糕,文书放下时她睨了一眼,轻轻“嗯”了声。 月一拿走文书传达下去,顾南枝唇角不自觉上扬,心里涌出一股甜甚至能盖过嘴里豆糕的清甜。 事情办妥,边疆的百姓与将士有救了,他知道后应当会高兴吧? 翌日,因太后身体抱恙暂歇的早朝重新重启,顾南枝再次见到云中王。 琉璃并玛瑙珠垂帘相隔,他立于左侧首位,穿的是皂色蟒纹圆领锦袍,腰系一佩墨玉环,仪表堂堂,威严萧肃。 杨氏党羽挑开话头,决意问罪戍守边防不力的云中王,顾南枝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低头。 云中王被罚俸禄一年,褫夺雁门关兵权,暂留京中。 长安城成为圈禁他的牢笼,敌人的长刀已然悬吊在他脑袋上,可他不疾不徐,叩谢君恩。 朝廷拨款北疆边防的文书宣达,一直沉冷如水的云中王才抬眸。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穿过帘幕,落在自己面上,顾南枝感受回眸。 两人一金台,一阶下,远远相望。 他唇形完美的薄唇无声翕动,顾南枝读懂了。 他说:臣多谢太后。 散朝,陆修瑾回到府邸,陈元捷已对早朝发生的事有所耳闻,他心有不甘道:“王爷,这样真的值得么?” 紫毫笔饱蘸墨汁,事无巨细写下今日朝闻,书写“顾后”二字时微顿,待写完放在山形铜笔架,他方道:““总要试一试。” 兵不血刃地拯救云中和雁门的百姓,当然值得。 【📢作者有话说】 陆狗暂时对女鹅改观了,觉得她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坏,姑且信一信。
第14章 变故 ◎不由双唇微张,含住半截指节◎ 安乐侯府。 顾芸礼年芳十六,又为曌夫人长女,从母亲身上学到刚毅坚韧之品性,雷厉风行之作风。父亲安乐侯不在府,母亲沉溺弄权,府里执掌中馈、教导幼弟之职责便由她一人承担。 卯时天色方明,顾芸礼已在书房看了半个时辰的经史,下人来禀:“府外有一先生自称京中人士,特来应聘夫子一职。” “京中人士还敢来应聘?”顾芸礼讶然,“倒要见见了。” 幼弟调皮不驯,府上先后来过十数批夫子都被他赶走,有的人甚至头破血流奔逃出府,安乐小侯爷的恶名远扬,无人敢做他的夫子。但弟弟的学业不能落下,又招不到人,这正是近来困扰顾芸礼之事,她只好让人去京外招夫子。 未想还有京中人登门应聘。顾芸礼来时的路上便想好,只要这人不是草包,就招来做幼弟的新夫子。 昨夜春雷动地、疾风骤雨,今晨春雨霏霏,绵绵密密,顾芸礼身侧有婢女撑一柄二十四伞骨孟宗竹油纸伞,踏上廊檐,便见花厅内有一背对自己而立的清癯身影。 他转过身来,面容清润,如玉如兰,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烟青色广袖直衫,清贫却整洁。 “草民张希夷见过定陶郡主,郡主万福。”就连音色亦如其人,风摇藤枝,清泉流响。 顾芸礼抬步坐上首位的梨花圈椅,方才开口道:“张希夷,你虽有意担任安乐侯小侯爷夫子一职,但安乐侯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本郡主需考考你。” “郡主尽管考察。” “今日下雨,这第一道考题你便以‘雨’为题,作一首诗吧。” 张希夷望向屋外萧萧雨幕,几乎毫不犹疑便开口,“青檐织薄帘,兰草生莹露。” 他的目光转向屋内,因位卑不敢抬眸,清润的眼落在玉砖上,缓缓念出下阕,“银簪嵌玉琭,秾裙染宝珠。” 诗中没有一个“雨”字,却将春雨的细润无声尽数融入到诗词中。更别谈……顾芸礼扶了扶鬓边的银点翠嵌蓝宝石簪,一滴雨水好似玉珠落在指腹,点滴雨水将妃子红蹙金海棠花裙袂上的纹样濡成深色,如同滚落珍珠。 他是将她也吟进诗里了。 顾芸礼微微一笑,“张公子斐然成章,这一道题便算过了,下一道想请张公子下一局棋。” “但凭郡主吩咐。” 奴仆端来黑白双色玛瑙棋子与琉璃棋盘,顾芸礼依着脑海记忆摆放出残局。 “这一局棋本郡主执黑子,张公子执白子,赢了便算通过。” 雨势渐歇,残留的雨水顺着瓦缝汇聚成细流,从屋檐上滴答滴答,谱出雨后清越的乐曲。珠环翠绕、缓袖秾裙的娘子与朴素无华、清隽端方的公子相对而坐,各执一子,沉默对弈。 这把残局白子已陷入死地,黑子取得绝对优势,要想逆风翻盘,难矣。 在摆布棋局的过程中,他似乎就在心里推演,落子果决,胸有沟壑。 顾芸礼有些力不从心,她的棋艺不算天下闻名,但长安城里能胜过她的人也不多,在他的每一次落子后都有种节节败退的感觉,以至于从最初的优势转变为黑白两子平分秋色。 顾芸礼后颈渗出细汗,她觑了对面之人一眼,好看的眉头微拧,眸色深深,棋局上所有的谋划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变得无所遁形。 对的是弈,观的是人心。 落子无悔,杀伐果决。她输了只是时间问题。顾芸礼丢开指间黑子,“本郡主输了。” 张希夷亦放下棋子,站起身不再与她平起平坐。 拥有逸群之才却不恃才傲物,相反他恭而有礼,顾芸礼在心里默默评语,对他不禁上了一分心,眼里漾出细碎的光,“以后小侯爷的学业都要仰仗张夫子教导了。” 张希夷低眉垂眸,仿佛被她眼里的碎光烫到,移开眼,恭敬道:“郡主言重。” 仆人收拾棋局,两人移步至顾于野的院子,青石板上零落木槿,奴仆披着蓑衣清扫落花,雨后清新的空气伴着“簌簌”的清扫声,很是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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