曌夫人秀眉微拧,“流民染病,带进长安城里,你是想让长安城变成疠疫之所么?” “怎么会呢?长安城里可以开辟一块儿地方用以安置流民。不让他们进城,难道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吗?” “低贱百姓如蜉蝣,朝生暮死,何须干预。” “可他们也是大瀚的子民啊!他们大都是从云中来的,有不少是雁门关戍守边疆,正与匈奴作战的将士之家眷,他们以血肉之躯为盾,固守大瀚河山,我们就是这样对他们亲人的么?” 曌夫人喝道:“枝儿!” 她的威严不容侵犯,尤其是面对自己一手把控的女儿。顾南枝一次诘问已经挑起她的愠恼,接二连三的反驳更是逾越她的底线。 “你今日身体抱恙,早朝就不用去了。”曌夫人摔下一句话,起身离去。 “母亲!”顾南枝如梦初醒,急急拽住她逶迤的长裙,力道过猛被带到地上,四周宫婢惊呼却因曌夫人凌厉的眼神无人敢扶。 顾南枝低下头,一滴泪坠在裙裾的金线绣牡丹花蕊纹样,“枝儿错了,不该多问。” 曌夫人居高临下道:“你知道便好。” 金殿肃穆,只闻朝臣觐见声,顾南枝心怀惴惴,下首的朝臣谏言后,还需陛下提醒才反应过来。 龙舟香漏几近燃尽,宦者已在润嗓,等待高呼散朝。 “微臣还有要事启奏。”曹司直站出队列,执玉牌躬身道,“大瀚朝百年难遇的大雪秧害各地,以北方最为严重,百姓荡析离居,拔山涉水到达长安,而今他们都在京郊等待朝廷的施救,微臣以为应开放城门,接收流民。” 璀璨的琉璃玛瑙帘幕后安静如若无人,太后未开言,幼帝也习惯闭口。 一时间金殿静可闻针,良久才传出女子低缓的声线,“云中王以为如何?” 陆修瑾闻声抬眸,细碎的缝隙漏出她疲惫的面容,苍白且易碎。 他抑住心头浮起的一丝怜悯,用一种近乎理智到近乎无情的语气分析道:“臣与司直所见略同。京郊风餐露宿的是臣封邑的百姓,可惜臣一人之力难以保全。” 她垂落的眼睫抬起,透过帘幕,直直望进他的狭眸,仿佛在说他不是一个人。 紧接着,她淡色的唇启开说道:“那就按云中王和曹司直说的去做。”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一滴水落进沸腾的油锅,满堂哗然,以杨磐、杨宇赫为首的杨氏党羽和顾氏党羽皆持反对意见。 “长安是京城,寸土寸金,哪里有地方安置流民。” “天气渐热,流民身上大多带病,万一带来瘟疫怎么办?” “……” 朝堂嘈杂不休,最后他们竟纷纷跪地叩拜高呼:“恳请陛下和太后三思!” 顾太后铁了心要放流民进城,他们惟有望向幼帝,企图看出一丝反对。 陆灵君无条件与顾南枝站在一边:“寡人听母后的。” 被一众人群起而攻之,面色难堪到极致的曹司直听闻,登时喜笑颜开,俯身行大礼:“微臣谢陛下。” 陛下金口玉言,此事已无回旋余地。 宦者宣唱散朝,陛下与太后为首走出正殿,百官紧随其后,颜色不一的官袍赭红、绛紫、墨绿,沉闷的玄色却是惹眼。 陆修瑾未想竟如此容易就解决掉谋划中最大的难题,眼睫微抬,见她从垂帘出来时难以忽视的苍白面容,眼底淡淡的乌青,他内心的忧心取代了浅淡的欣喜。 刺绣凌霄花袖口下的手掌悄然握紧,她黯淡的眸化作柔韧的细丝拉扯他脑中理智的弦。 宫人阻挡他的脚步,“云中王留步。” 隔绝前朝与后宫的宫门下,顾南枝停步回望,幼帝也随之停驻。 她笑了笑,对陆灵君说:“陛下先去甘泉宫等哀家好么?” 陆灵君琥珀双眸在她和宫门外的玄色身影徘徊,亦如他犹豫不决的心。 “哀家还想吃甘泉宫里的樱桃煎。” “好,寡人吩咐宫人去做,母后别忘了来。”陆灵君终是做出退让。 待陛下远走,顾南枝仍立在原地,“云中王还有何事要说?” 陆修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散朝后她脆弱易碎的样貌挥之不去,心随意动,不自禁跟随她去往禁宫。 明明他不该来的,他们的所有往来都应该在私底下,见不得光。 顾南枝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他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走来,立在她身前如云蔽日,遮住所有天光,让她能一抬眸,清澈灵动的鹿眸装满了他。
第16章 掌掴 ◎他是她的期待◎ 就在顾南枝以为他会开口时,他一言不发转身即走。 没有一点点的停留。 一颗心恍若坠入冰窟,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为了他不惜和母亲抗衡,擅作主张违逆母亲,都换不来他一点点的驻足停留吗?哪怕连一个字都没有…… 左右高墙耸立,夹着中间的宫道,顾南枝走在一眼望不尽头的宫道上,抬头望了望天际掠过的飞鸟。 她径直去甘泉宫,幼帝捧上热腾腾、软糯糯的樱桃煎,就着她爱喝的日铸雪芽,在一旁不时诉说听来的趣事异闻。 顾南枝放进嘴里的糕点食之无味,日铸雪芽也没有往日的沁人心脾,趣事异闻更是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耳边似乎有人唤了她好几声,顾南枝空凝的眼神渐渐恢复焦点,少年陛下琥珀星眸饱含担忧。 “母后气色好差,是昨夜没有睡好么?要不要叫太医再来诊治?” 顾南枝摇首,“是没有歇息好呢,哀家乏了想回宫小憩,就不必叫太医了。” 纵是再依赖她,在身子骨面前,陆灵君也没有强求,只说:“今儿的樱桃煎没有以往好吃,母后下次一定要再来。” 顾南枝莞尔告退,跨过长乐宫高高的门槛时,紧闭的殿门倏忽开启,仿佛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进入殿中,坐在上首的人挥手,周围的宫人都退下,殿门訇然紧闭,也撤去了光。 紫檀木嵌珐琅扶手交椅里端坐的雍贵妇人是她的母亲,也是大瀚弄权的曌夫人。 她启唇,朱红的唇宛若蛇的信子,“为母以为你会躲在甘泉宫不回来。” 顾南枝心神不宁,她忤逆了母亲,母亲决不会轻饶自己。甘泉宫有陛下在,母亲不敢撕破脸,可…… “枝儿又不能一辈子待在甘泉宫。”她回答。 母亲曾为杨氏不输男儿的英勇女将,即使嫁为人妇,身上依然带着迫人威压,她不说话的时候,凌厉的眼宛如一把锋利薄刃细细地切割顾南枝,表面上看没有伤口,只消风一吹就四散成碎片。 顾南枝心尖发颤,但还是梗着脖子说:“母亲,枝儿有错,没有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但枝儿不后悔,左右不过一句话,却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 “啪——” 一记耳光重重打在顾南枝脸颊,她被掴得摔在地上,腰间的琉璃禁步碎断,噼噼啪啪地砸了一地。 琉璃易碎,华光易散。 曌夫人愠怒,头一次失控地站起来指着她喝道:“你还知道错!云中王狼子野心,他让曹司直谏言开放城门、安置流民,其后必定包藏祸心。你呢!你做了什么?连为母的话也不听,翅膀长硬了?!” 顾南枝泪眼婆娑,母亲熟悉的样貌渐渐迷糊,变成陌生的一个虚影,她低声喃喃:“娘……” “顾南枝你和你爹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为什么非要擅作主张?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整个顾家和杨家陷入危难!” 顾南枝捂住高肿起的侧脸,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嗒嗒地往下掉,“娘,枝儿不是传音筒,不是木傀儡,枝儿也是个人,一个有思想有意识的人。你和舅舅揽权怙势,难道是为了看大瀚边疆被匈奴攻破,大瀚子民流离失所吗? 枝儿固然有错,没有听母亲的话,但枝儿也是对的,枝儿无愧百姓臣服,无愧太后之位。” “太后之位?”曌夫人讥笑道,“顾南枝你的太后之位,是顾家和杨家给你的!” 顾南枝一面抹泪一面摇头,他们给,她就一定要吗?他们甚至都没问过她啊! “怎么?不服?那你就待在长乐宫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再出来。” 曌夫人走的时候脸上盛满怒火,但衣裙整齐,一缕发丝都没有乱,用以掌掴的珐蓝护指偏了角度,也被她拨正。 空落落的大殿没有点灯,昏漆一片,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靠坐交椅腿边。顾南枝鬓发凌乱,环佩尽断,恍若一个被弄坏的傀儡木偶,目光空洞。 母亲关她禁闭,是要磨灭她的自我意识,彻彻底底沦为母亲的传音筒。 顾南枝一直坚信自己是母亲的女儿,与其他可利用之人是不一样的。事到如今,在母亲看来,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母亲要的是一个没有思想,不会反抗的傀儡。 她想起未央宫正殿上的宝座,想起祭台下的百官俯首,想起太后的无上尊荣……权力就这么让人着迷么?可以把亲人变成陌生人。 “太后娘娘还在里面?” “嗯,大长秋您确定要进去么……” 殿门打开一个缝,月光倾斜成一缕银色的河,从殿门蜿蜒到顾南枝裙边。 安静的殿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在接近她时步伐一顿,又忽然加快。 一件杏花外衫披在肩上,她听见他清琅如玉的声音,“太后娘娘还能起来么?” 顾南枝没有回他。 月一道:“惊扰太后娘娘,望恕罪。” 语罢,一手覆在她脊背,臂弯勾着她的膝窝,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顾南枝被安安稳稳地放在拔步床上,褪去宝珠翘头履,随后他又去点燃烛火,不至于漆黑难以视物。 “太后娘娘还未用膳,不若奴伺候太后娘娘整理衣着再去用膳。” 她不吱声,他全当默认。 月一受过规训,知道该如何伺候主子。他为她解开腰间碎裂的环佩禁步,以免锋利的碎面伤人,又散开她凌乱的发,用玉花鸟纹梳篦梳理。 梳到左脸的乌发,他才发现她的脸颊高肿,印着手印,腮边还有锋利指甲留下的划痕。 月一握着她发丝的掌心蓦然收紧,牵扯到头皮,她竟也不喊痛。 她好乖,任由他摆弄,对于伺候人的奴来说这是件好事。 但内心有个声音在说,这明明是很糟糕的事。 他为她挽起的发髻十分简单,两鬓绕至脑后被玉簪固定,其余则自然垂落。 宫人已经布好膳食,月一将顾南枝抱至桌前,布菜的事情交给缈碧,他则退下。 月一去太医署要来伤药,皇宫偌大,一来一回至少耗费两盏茶,本以为太后已然用好膳,未想踏入长乐宫的时候桌上的菜肴还是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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