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赫用仅剩的右手手背擦掉流淌在下巴的茶水,“你阿姊心善愚昧,都自身难保了还要帮你弟弟和其他人从安乐侯府的密道逃走,至于你娘……呵,她被云中军抓住,谋逆罪证确凿,你觉得以她的性格,她会活下去么?约莫早已自戕。” “不会的!”顾南枝捂住耳朵,碰倒桌边的茶杯,杯子应声而碎。 雅间陡然高亢崩溃的女声与瓷器碎裂声惊动了外间的客人,屋外的嘈杂有一刹那的安静。 杨宇赫迅速捂住她的口鼻,暗叹麻烦,“你还不了解你母亲的性子?她性格刚烈,女扮男装从军作战从无败绩,她不允许自己的生命里有过失败,比起失败,她宁愿去死!” 紧捂的掌心指缝溢出痛苦的悲鸣,听到他的解释后,悲鸣成为抽噎。 杨宇赫放开了她,恰巧跑堂进来询问情况,杨宇赫以不当心碰碎茶杯为由遮掩。 跑堂收拾好碎片离开,眼神在两人的身上逡巡。 顾南枝的眼睛垂得低低的,口中呢喃,“母亲已经不在了,我要去救阿姊……” 杨宇赫讥讽她的异想天开,“救?你拿什么去救?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那些清流平时就和狐狸一样奸诈耍滑,现在秋后算账定不会放过我们,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顾南枝俯趴在桌上,主心骨已经被抽离,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方才的变故让杨宇赫想尽快转移地方,但她目前的情况,根本做不到。 杨宇赫没好气地催促:“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尽快想清楚。” 许是过了半柱香,顾南枝终于找回失掉的魂魄,双目茫然地望向杨宇赫。 “想通了,我们就……”杨宇赫突然闭口,只因他发觉雅间外高谈论阔的喧躁不知何时消失,静得出奇。 他透过雅间门扉的缝隙向外看,堂内早已空无一人,锋利的大槊在蜿蜒向下的楼梯转角隐现。 他们被包围了。 支摘窗外的街道还未有兵力部署,想必官兵定是从后门进来,配合店家悄无声息地清场。 杨宇赫拽起堪堪回神的顾南枝,从支摘窗出去踩在檐上瓦片,两人奔跑至屋檐边缘,跃跃欲跳。 然而,他们还未跳下去,已被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包围。 日暮时分,金乌西坠。一个人身穿鸦灰色镶边暗纹长衫骑着高头大马,悠悠打马而来,神色肃穆的士兵自动分开出一条道路容他通过,在他身后成绮的余霞,衬得身影愈发神武有力。 他竟然亲自来了。 顾南枝心口一窒,却见身旁的杨宇赫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架在她的脖颈。 她不解惊呼:“舅舅!” 杨宇赫不予理会,对檐下卓然挺立的人道:“你放我一命,我就把她交给你。” 沉冷的嗓音犹如雪拭刀锋,“你凭什么与孤谈条件。” “凭什么?我不是傻的,我有眼睛,当初接风宴上你拥她入怀时的迷醉神情我可瞧得一清二楚。若非你早对她生出别的意思,又怎么会私下屡次接触,哄得她与你私奔,传递假消息诱我出城。” 杨宇赫说得牙痒痒,最后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陆修瑾闻声不动,没有下令捉拿也没有允诺他的条件,杨宇赫自觉此计有效,再使一把力,“我这侄女天真愚钝,多次被你所骗,但样貌却是生得霞明玉映,在这美人如云的长安城一时无两,更别提与你在苦寒边陲见到的蒲柳之姿相比,难怪你一见倾心。 陆修瑾,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就把她交给你。”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杨宇赫除此之外无计可施,凭着接风宴与朝堂上他们的细枝末节,推断顾南枝在他的心里应是有几分份量。 否则,昨夜他陆修瑾前去长乐宫就该立时将顾南枝斩于剑下,而非禁足关押,给他携人逃出去的机会。 话已至此,他怎么还不答应?杨宇赫心生烦躁,他一夜未阖眼,身负重伤,如若不是意念在支撑早就晕死过去。 杨宇赫手上使力,锋刃划破细嫩的肌肤,鲜血涌出,他大喝道:“云中王,我杨宇赫是输了,被你斩了臂膀已成废人,你放我一命又如何!” 他和杨曌那个傻子不一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哪怕是打断一身脊骨,他也要求个活命,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血流如注,逝去的血带去顾南枝的气色,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平素清凌的双目无神空洞。她换了衣裳,穿的是时下京城里最流行雪缎制的水碧银波浮蕊衣裙,通体无饰却妍丽曼妙。 她的脖颈好疼,声带似乎都被割断了,从残损里挤出喑哑的声线,如同埙篪发出的声响,“原来舅舅根本就不是顾念亲情才来救我,而是把我当做保命符。可是舅舅你错了……” 陆修瑾怎么会在意她的性命?昨夜他带兵闯入长乐宫,冷月高悬,士兵森严,他挥动利剑的瞬间,分明是带着浓烈的杀意。 顾南枝自嘲地笑了,“可惜了舅舅,我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想死的,母亲虽然先走一步,可阿姊还在天牢,弟弟生死不明,爹爹久未归家……她还想见他们一眼。 仿佛被她说中了,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云中王伸手接过士兵递来的弯弓,搭上箭矢,瞄准屋檐上的人。 “你没有与孤谈条件的资格。”他的声音随着箭矢划破空气的空鸣声一并响起。 杨宇赫想不到陆修瑾会无情至斯,他只好松开顾南枝,将她拽在自己面前做挡箭牌。然而素来懦弱的人竟有了反抗的意识,反手去夺他手中的匕首。杨宇赫掌心冷汗频出,早已湿滑粘腻,那匕首在抢夺下已然脱手。 匕首“铛”地落在地上,一番动作下本就立于边缘处的顾南枝失去平衡,倾身跌落。 身后是背弃她的亲人,身前是破坚摧刚的箭矢。 顾南枝认命地闭眼,倏地另一支羽箭射中第一支,宁其偏了准头,擦着她的腰侧而过。 腰侧的疼尚来不及反应,坠落的身姿翩然落入一个冷意砭骨的怀抱。 她忽而睁眼,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接住自己,与此同时,头上矢如雨下,齐齐射向屋檐的杨宇赫。 杨宇赫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万箭穿心,扎成了刺猬。 变故只在瞬息间,明明上一刻自以为握有保命符的人死状凄惨,而身处死局的顾南枝却活了过来,只腰侧擦伤。 官兵将杨宇赫的尸首拖到陆修瑾面前,他圆瞪眼眶里面的瞳孔涣散,死得不能再死。 揽住她的臂膀松开力道,顾南枝坠落于地。 他沉声道:“带走。” 她抱紧双臂,闭上眼不敢看杨宇赫的下场,颇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廷尉地牢。 玄黑的铁门巍峨如山,门边手持大槊的士兵把守得密不透风,走进幽邃的通道,腐烂发霉之气扑面而来,地面的寒气从脚心钻至头顶,令人汗毛竖起。 地牢最深处的牢房人满为患,牢门打开,狱卒丢进来一个落魄娘子。 关押的犯人们缩了缩脖子,并无多大动静。 他们早已见怪不怪,这一两日时不时就会送人进来,他们都是安乐侯府与车骑将军府的族人,如今从世家贵族沦为阶下囚,接受不了跌落云端沦为尘埃的结局,大多已经处在精神溃败的边缘。 顾南枝接着廊道两侧幽暗的火光粗略地扫过,只见到几个面熟的人,杨顾两家人丁兴旺,她又身处后宫,鲜少在家族中走动,认识的人也不多。 角落里骤然响起一道迟疑的女声,“小妹?” “阿姊?”顾南枝尝试回应,害怕是幻听,她拖着疲乏的身躯朝着声音的方向靠拢。 墙角围抱者十几名娘子,最中央的人穿着朱红衣裙,裙袂褴褛,精致的妆容与鬓发凌乱不堪,但顾南枝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自己的阿姊。 “阿姊!”她激动地扑过去被顾芸礼抱住。 外面的星光从地牢里唯一的小窗洒落,似乎都蒙上一层灰翳,变得雾蒙蒙,暗淡星光下的人儿瘦骨伶仃,像一抹袅袅的轻烟般荏弱。 顾芸礼贴着她的下巴和脸侧的掌心都觉得硌手,难过怜惜道:“小妹又瘦了……” “终于找到阿姊了……”顾南枝喜极而泣,眼角溢出泪花,抱着她不肯松手。 顾芸礼拍着她的脊背柔声抚慰,等她平息后才开口述说昨夜的来龙去脉。 “昨夜丑时,灯熄人眠,安乐侯府却被云中军闯入,他们不但带走了母亲,还绑走了府里的人,我带领族人从暗道逃走,却发现小野没有跟上,遂去找他,不幸撞上云中军和被绑走的族人一起落入大牢。 杨家和顾家被抓住的人都在这里,我没有找到小野,他应该是逃走了。小妹你呢?发生了什么?” 按理来说,顾南枝身处长乐宫,若是被抓捕入大牢,昨夜就该来了,而非足足过去一日,等到现在。 顾南枝好几次开口都说不出声,犹似一把粗粝的流沙堵在嗓子,连呼救都做不到。 顾芸礼心如刀割地将她按在怀里不断抚慰,“小妹别怕,阿姊在这。” 眼泪的热意再也憋不出,顾南枝泪如雨下,抽抽噎噎地说:“舅舅带我逃出宫,可是母亲死了,舅舅也死了……” 她艰涩万分地述说自己逃出宫后的见闻,一句一顿,一顿一呼吸,“舅舅从没有把我当做他的亲人,母亲也弃我们而去……” 顾芸礼沉默地拥住她,哑声安慰道:“可是小妹还有阿姊,阿姊把小妹当做亲人,阿姊不会离小妹而去。” 明亮的双眸被泪水浸泡濯洗过,脆弱的眸光摇摇欲坠,“真的么?” 仿佛只要她说出否决之词,她顿失光明,陷入黑暗,恍若目盲。 顾芸礼笑着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真的,除非小妹先离开阿姊。” “不会的,永远不会离开阿姊……”顾南枝紧紧抱住她,像弱小的蜗牛终于找回自己丢失的坚壳。现在除了阿姊,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 零落的心就像枯叶,见到熟悉的人终于落叶归根。顾南枝平静下来后,发现墙角的十数个娘子有不少是自己熟悉的。 粉裙的是中郎将家的长女,她性子平易近人,最爱跟着阿姊一起广施善举。朝她莞尔的是期门仆射杨家的次女,才华横溢,传播女学,开化乡野娘子。还有表面上看冷面如冰山,实际幼时会偷偷塞给她糖的娘子,出自旅贲令…… 她们都还活着,虽然身处大牢,头上悬着的刀随时会落下殒命,但仍旧扬起笑颜安慰她,用身上干净的衣料擦拭她的眼泪。 一日又一夜惊心动魄地逃亡,她没有休憩片刻,而今见到阿姊和熟悉之人后,忧惧的心安了下来。 星辉霭霭,她枕在阿姊的身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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