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王当即面沉如冰,虽语调平淡,但心思敏锐的曹司直还是发觉他的愠怒。 云中王前去廷尉,亲自将高热得意识模糊的罪后抱入怀中,接了回来。 曹司直还清晰记得,云中王眉目凌厉迫人,在看到那个荏弱的身影后,眸里积年的冰雪忽然间融化了一般。 紧接着就是宣太医,仔细诊治,悉心照料。 曹司直与陈元捷有着一样的疑惑,但他为文官,比之无甚心眼的陈元捷观察得更为细致入微,再联想那一日朝堂,罪后不惜与杨顾两党撕破脸皮也要开城门,迎流民,顺了云中王的意…… 陈元捷在他面前挥了挥手,“诶,曹司直在神游什么呢?” 他瞬间回神眨了眨眼,下意识脱口道:“臣在想王爷行事的用意。” “我也好奇,你快说说。” 那种尚未定论、捕风捉影的事情当然说不得,曹司直道:“王爷既然以清君侧之名肃清杨顾,倘若诛杀陛下依赖的太后,陛下该如何自处?” 在朝为官不是一朝一夕,曹司直看得出来陛下仰仗杨顾两家,又极度依赖罪后。 他继续道:“倒不如掌控太后,明面上共同辅佐陛下,实则……” 他点到为止,后面能不能领悟就看陈元捷了。 真玉玺与凤印被曌夫人窃取,可见这些年迫害皇室血脉、诛杀清流等龌龊脏事,约莫是杨顾两家栽赃在罪后头上。王爷留下罪后性命,亦可用罪后要挟陛下,独揽大权。 陈元捷似有所悟,一改之前的抱怨,转而赞叹王爷英明,他必将看管好罪后,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两人轻声细语的交谈,顾南枝还是依稀听见几个字眼,“清君侧”“诛杀”“太后”“掌控”……母族倒台后,曾经挡在自己面前的迷雾也已退散,所有事迹都变得清晰无比,哪怕是只言片语,她也能推断出大概的意思。 云中王不杀她,是要留着她的性命去控制幼帝。 顾南枝空空如也的胃部竟然有翻江倒海之感,她捂住腹部苦涩一笑。 相比未知,她更宁愿知晓事实。既然她的身上有云中王想要的东西,那么她就有谈条件的资格,她想救阿姊和族人。 宫殿寂寂,只有宫人一日三餐按时送来希馔,也不管她是否动筷,半个时辰后就会收走。 这期间任由顾南枝呼唤,宫人如闭耳塞听,置若罔闻。 夜色如花瓣舒展,从东边逐渐蔓延。一盏孤灯煌煌照亮紫檀木屏风上的海棠,殿内静可闻针。 忽而,殿门打开,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踏碎宁静。 陆修瑾甫一进来,见到的便是她俯身贴在金丝楠八仙桌上静静地睡着。烛火摇曳,映得她纤密的睫影若蝶翼翕动。 太医说她高热是由腰间的箭伤为引,惊恐惊风为主,治疗病症的汤药添加不少安神成分,她也极易困倦疲乏。 陆修瑾双手分别穿过她的腋下与膝窝,将怀中人抱起来,行向就寝之处。 他如同对待脆弱的瓷器,轻轻把身骨娇软的人放在雪青色云纹锦被。他转身准备去取碧玉膏,袖角一重,原是被她拉住。 她已然清醒,一双眸在明灭灯影下潋滟无比。 “我想跟你谈谈。”顾南枝终于等到他来。 哪想他抽离袖角,竟是不准备听她花费一天推敲的字斟句酌。 顾南枝有一瞬的心慌,她格外在乎的,却是他恬不为意的。 她以为他走了,未几他居然回来,手里还多了一个花青色冰裂纹瓷罐。 只要他没有撂袖子走人,就还有回旋的机会。顾南枝鼓了鼓气,再次开口:“我想与云中王谈——” 高挺如松的身姿陡然倾压下来,两人离得极尽,交错的呼吸熏热了相隔的一层薄薄空气。顾南枝心尖咯噔,呼吸凝固,双目惊圆。 他深不见底的眼瞳浮起一丝笑意,在嘲笑她的易惊胆怯,“这一点儿动静都能惊扰太后,太后确定要与孤议事?” 阿姊与族人还在廷尉湿冷的地牢里等她,顾南枝找回气息,咽了咽唾沫,盯着他看人时无所遁形的锋利眼神,轻颤道:“云中王留哀家一命,定是在哀家身上有所需,哀家自然可以给你,只要你饶过杨顾两家无辜之人的性命……” 陆修瑾无情打断,“太后还是先上药罢。” 他自顾自将她推入软绵的床榻,顾南枝单薄的寝衣被撩起一个角,清凉润滑的碧玉膏打圈地抹在她的伤口。 她忽然忆起来,那日在小阁楼上他也是这么霸道地给她涂药。上次拽住她的腕子,这次却是……她努力忽视掉腰间的粗粝指腹,绯色在不知不觉中漫上两颊。 盖子扣上瓷药罐子的声音轻响,陆修瑾随意将其搁在床边案几,像是黑豹用劲瘦的腰身与粗长的尾巴围住自己的所有物,将她揽入怀。 他没有寝殿么?凭何又要占据她的床? 顾南枝樱唇半张,还未吐出一个字,就被他以一言牢牢封住。 “太后若乖顺些,你提的要求孤尚可考虑一二。” 他惯会捏她痛处,顾南枝果然不吱声。 烛花噼啪,光线黯淡几分。团云纹戳纱帷帐后的两人贴身而眠。 顾南枝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承尘发呆。虽然在外人眼里她身处太后之位,但与先帝的相处更像父女,在心里她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此时与一个男子同榻而眠,心里的浪潮翻腾,怎能平静? 罢了。她既被推上太后之位,便再不敢奢望能得到与其他同龄娘子一样的对待。 她的侧脸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一声声有力规律的心跳,催人入眠,竟不知不觉沉睡入酣梦。 第二日顾南枝醒来时,榻侧已然冰凉,他早就离开了。 顾南枝暗恼,自己睡得太沉,竟没有抓住他起身的机会谈合作。 她的身上必定有云中王想要的东西,她确信。不然他为何会三番两次救下自己的命? 她一如往常被禁足于长乐宫,而今连个吐气的宫人都没有,仅仅是用膳时辰会有宫婢提领食盒来布膳。 美馔当前,她吃得没滋没味,心里装满了廷尉里族人的生死安危。 半个时辰到了,宫婢进来收拾残羹,顾南枝按捺不住问道:“哀家要见云中王。” 那宫婢是个生面孔,听罢也不敢回话,只手上收拾碗筷的动作加快。顾南枝盖住自己用过的青花荷莲碗,不给她,再次重申道:“哀家不见云中王不会罢休。” 宫婢急得“咿唔”乱叫,双手也在空中划出各种手势。 顾南枝未免震惊,她不懂手语,却看得出她面上的急切与惶恐,到底是松了碗具,不再为难。 宫婢收拾完,步履急匆匆地退下。 少府挑选民间百姓进宫为奴,有严苛的规例,聋哑之人是断不会择进宫来。那宫婢手语娴熟,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哑的。云中王特意挑选哑巴来给她送饭,为的不就是彻底切断她的外界的联系么? 顾南枝嗟叹,她不会放弃的。 长乐宫外,秀丽精致的庭院多了数不清的守卫,他们将正殿团团围成铜墙铁壁,一只蚊蝇都难以飞进。陈元捷靠在庭院里的大槐树下,嘴里咀嚼着提神醒脑的薄荷草,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 “咯吱——”多日未敞开的殿门被推开,陈元捷睁开眼,一个玲珑身影映入眼帘。 她的身后是连轩窗都被铁条封死的宫殿,身前是团团包围的守卫,她肩披一件素雅外衫,单薄的身子弱不胜衣。 “哀家要见云中王。” 周围一圈的守卫们巍然屹立,无一人回答。沉肃森严的气氛没有压倒顾南枝,她迈步走出,锦鞋甫一踏出殿门,两侧手执大槊的士兵拦住了她,“太后请回。” 顾南枝不顾兵器锋利,竟是要以身冲出去。 “太后勿动。”陈元捷出声制止。 他挥手,阻拦的两名士兵撤去大槊,“太后仔细伤了自己。” 她好歹是王爷手上一个有用的棋子,在失去利用价值前,需要好好看护。 顾南枝有些发怵面前这个有股匪气的落拓校尉,那日出逃宫外,杨宇赫告诉她,他的手臂就是被陈元捷齐根斩断的。 离得近了,才发觉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双乌瞳被日光曛成深褐色,其中有不加掩饰的惧怕。 陈元捷本不想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但看在她于王爷还有用的份上,好心开解:“王爷事务繁忙,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太后莫忘了如今的局势。”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语带威胁,“王爷能放过太后一命已是开恩,太后莫要纠缠,以免王爷后悔当初的决断。” 陈元捷魁梧的身姿挡在宫门前,莫说周围排布的士兵,顾南枝就是插上翅膀都飞不出去,她只好退回殿内。 宫门被士兵合上,一线光亮也被殿内的昏黑吞噬,顾南枝在空落落的大殿内静默良久,目光凝在八仙桌上的薄瓷茶具。 见太后悻悻而返,陈元捷又回到老槐树,吐掉嘴里无味的薄荷草,闭目假寐。殿内传出瓷器被摔碎的声音,他只当太后恼怒以摔东西泄愤,并不在意。 夕晖斜照,哑嗓宫婢提领雕花食盒前来,由士兵检查无误后,送往内殿。 忽地,那宫婢惊慌失措地奔出来,一脸焦灼惊惧,像是见到极恐怖的情状。 陈元捷暗道不妙,身如箭矢冲入宫殿。 长乐宫的狼藉早被收拾干净,摆设一如既往,八仙桌上的茶具里少了一只竹节青瓷盖碗,它碎裂的瓷片落在重重逶地薄纱帐后,宫门大敞,冷风吹灌,撩起一角帐子,隐现出一抹刺目鲜红。 陈元捷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尤其是后背汗毛战栗,他一回首见到踏着夕阳余晖而来的王爷。 陈元捷二话不说跪下请罪,“属下未看管好太后,还请王爷责罚。” 陆修瑾却置若未闻,稳重的步调加快,身姿没入层叠纱帐,“宣太医!” 幽静的长乐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太医将顾南枝上药包扎好后退下,大殿中黄花梨扶手椅上云中王正襟危坐,脸色阴沉,太医退出宫门后还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 殿内,陆修瑾听完陈元捷的汇报,几乎要捏碎手里的黑釉茶盏。见他不得所以自戕,迫他出来见面相谈如何处置杨顾乱党? 什么时候行路长远,足底磨破都要喊疼的小娘子,都学会割|腕了? 掌中的黑釉茶盏发出即将破碎的细微呻|吟,陆修瑾沉冷如冰的目光仿佛穿过海棠屏纱,准确无误地攫住拔步床上躺着的奄奄一息之人。 “唔……”屏风后传来将醒未醒的低吟,陆修瑾掌心力道顿松,微微的碎声消失不见。 顾南枝被腕子上的伤痛醒,一指长的伤口,她足足用碎瓷片划了好几下,血流如注。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下狠手,与其关在金殿内成为囚鸟,对阿姊和族人的生死束手无策,她还不如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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