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有一个叫月一的,他是长乐宫的大长秋,平日里他最得太后娘娘喜爱。”缈碧说完就咬唇,点到即止。 有了上次的差错,陈元捷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云中王,在王爷的首肯下去廷尉提出一个叫月一的人。 一日后,顾南枝喝下补血的汤药,一碟糖渍乌梅被端上来,男子特有的悦耳嗓音响起,“太后娘娘吃些乌梅,压压嘴里的苦味。” 顾南枝怔愣的目光撞进他浓邃的眸子,月一自觉失仪,与她错开,敛眉垂目。 宫乱那日不少宫人都丧了命,她以为他亦在其中。 顾南枝捻起一颗乌梅纳入口中,先甜后酸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 月一收拾药碗退下,踏出殿门时他与缈碧擦身而过。 缈碧扬起下巴,“别忘了是谁救的你。” 倘若她没有在陈校尉面前提他的名字,只怕他都要在廷尉里被人打死了。 他们这批宫人被关在一处,其他人包括缈碧皆是惶悚不安,惟有他想要逃出去,被狱卒抓住打了个半死。 在宫中当差二十余年的宦官劝他,“大长秋,入了廷尉就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届时被一刀斩首,痛快死去,也比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前折磨要好。” 血色不断从他的口中溢出,模糊他清隽容貌,“我不同。” 到底什么不同,他没有再说。那宦官见他固执己见,也不再劝解,他钦佩大长秋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可那一点决心在壁垒森严的廷尉面前不堪一击。 月一恍若未闻,忙着手里的活计,缈碧被当成空气,不禁生出怒气,急得拽住他的袖子。 袖子掀动,露出精瘦不孱弱的手臂,上面布满横七竖八的鞭痕。 他手臂的伤触目惊心,缈碧松了手,月一不紧不慢地拉下袖子遮掩好,“你为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她缈碧自私自利,哪有救人一命的悟性,不过是怕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太后,丢掉性命罢了。 小伎俩被人当面戳破,缈碧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月一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束含苞欲绽的芍药。他将芍药放进半月桌上的定要梅瓶尊,为沉闷的宫殿增添鲜活。 绕过屏风后,就见太后坐在床沿,百蝶穿花绉纱裙素雅,双目凝着角落的青玉鹿。 “太后娘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 月一随口一问,并未想到她会回答,见她从放空里回神,平静无波的眼落在他适才摆弄的一束芍药。 月一低眉顺眼解释:“太后娘娘的寝殿里每日都会换上新鲜的花枝,奴循例照做,就像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顾南枝笑了下,勾起的唇角若蜻蜓点水般一瞬便了无痕迹。 这段时日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琉璃玳瑁拔步床,缠绵病榻并非说说而已。就连她惯常待的右殿也不去了,那里的轩窗被封死,无时无刻响起守卫巡逻的踏步声。 她随意挥手,“哀家要一个人静静。” 月一颔首退下,衣襟不经意掉出一个微小的物件,无声地落在暮紫团花纹毯。 顾南枝赤足下榻,恍若漫无目的漂泊的幽魂,在空旷的殿内走动。她用脚步丈量,左侧的寝殿横竖用六步走完,正殿横竖有十二步,右殿…… 她举步去往右殿,金色的锁链窸窸窣窣,忽然脚下踩到一块硬物。 一枚圆形的银片陷落地毯,顾南枝捡起来,它只有她半个掌心不到的大小,双面镌刻着一条条的纹路,周围还有一圈看不懂的小字。 那纹路顾南枝似乎在哪里见过,繁复的细纹从中间一条较粗的纹路如树枝散发,形如翎羽。银片上钻了孔,用红绳穿过。 虽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但能进入长乐宫的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她不着急找寻失主,反而像是一个得到新奇礼物的孩童,饶有兴趣地观察把玩。 那翎羽花纹十分眼熟,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红绳勾在小指上,翎羽银片坠下摇晃,在她清澈的乌瞳里映出影子,折射出的银光如洒碎星。 时光在一点一滴中消磨,自那日云中王答应她的恳求后,他就再没有来长乐宫。顾南枝在月一的悉心照料下,身子的情状日益好转,手腕已经不需白纱包扎,露出结出淡粉结痂的伤痕。 太医说只要足时足量涂抹祛疤效果极佳的碧玉膏,她的伤疤就会淡化,不仔细看就看不出。 没有女子不爱美,但顾南枝早已对身体发肤满不在乎。性命都掌控在别人手下,区区伤疤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晚,顾南枝用过膳照旧在寝殿放空,点燃鹅梨帐中香的缈碧不知何时退出宫,翡翠玛瑙珠垂帘如清泉击石,传来清脆的响。 一道玄影不容置喙地侵占她的视线,顾南枝抬眸,撞进他狭长的凤目,自然也看到他戴着耳饰的左耳。 他今天心情似乎十分愉悦,冷淡的语调都夹着欢愉,“孤来是为了履行和太后的交易。” 顾南枝点首,站起身往外走。 陆修瑾握住她纤细的上臂,透过衣料都能感受到肌肤的细腻柔软,“不必去外间,就在这儿说。” 顾南枝坐在床沿,两侧的芙蓉帐被鎏金花篮帐钩钩住,她端坐在正中央犹如洞房里等待新郎的新嫁娘。 陆修瑾相对她而坐在楠木扶手椅上,左腿搭在右膝,上半身靠在雕镂云鹤纹的椅背,整个人恣意而散漫,惟有一双深眸牢牢攫住她。 顾南枝被他慑人的眼眸凝视,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透不过气。她吸气的动作略大一些,再缓缓吐出,吐字的速度一改平日的和缓,想要尽快结束谈话,“大司农丞与顾家有姻亲,他与母亲彼倡此和,那时我想尽办法让大司农给北疆拨款,诏书应是被他们动了手脚,均输令为大司农丞门生,他们沆瀣一气,侵吞不少款项……” 她是母亲的传声筒,杨顾两党的决策都要经过她的口传达到朝廷,除了母亲,没有人比她还懂朝中的根蟠节错。她虽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但家族失势,囚禁内宫,她有良多的时间去剖析曾经的万缕千丝,推导出事情的真相。 “今日姑且就说这些吧,云中王莫忘了允诺我的事。” 她供出一个深埋在朝廷作乱的余党,他就放一条生路予一个族人。 她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怎么还不走?顾南枝一直凝视玉砖莲纹的眸子缓缓移到对面之人。 自见到她,他的目光便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而今听她娓娓讲述完朝中重臣的隐秘关系,眼里的炽热愈发浓烈。 “孤后悔了。” 顾南枝心口一蹦,粉润的唇瓣启开又闭上,支支吾吾道:“为、为什么?” “太后说的事情,孤只要废些时间探查就能知晓,而太后要求的却是放罪人一条生路,如何算,孤都算亏。” 她咽下喉咙里的窒息感,梗着嗓子道:“那云中王还要什么,才算不亏呢?” 她怎么忘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云中王是否履行承诺皆在他的一念之间,全看他想不想愿不愿。她的那点价值,根本算不上什么。即便他要大刀阔斧地厘清残党,朝廷会动荡,但只要温水煮蛙,再大的动荡也能化解。 顾南枝头脑发晕,做得再多也只不过是徒劳么?她打算按压跳动的太阳穴,一只大掌却握住她的削葱玉指,带有薄茧的指腹代替她轻轻按|摩。 他不知何时起身向她而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指腹力道适中地按压穴位,低沉的声线像是藏了惑人的钩子,“孤要什么?太后不妨好好想想。” 他循循善诱,顾南枝很难不顺着他的思路去深思。 她还有什么?除了自己她什么都没有了……对啊,她还有自己。 她不由攥紧衣襟,上面刺绣的紫藤花似乎缠绕在她素白的指尖,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欺凌。陆修瑾喉结滚动,握住她发颤的手。 她阖眼闭目,尽可能忽视他的步步紧逼,然而他凑得极近,男子独有的气息吹拂她的面颊掀起热浪,怎能无视? 就在她心底的防线几乎要崩塌时,他抽身离去,“孤给太后考虑的时间。” 那迫人的气息也瞬间湮灭消散了。顾南枝撑在床沿,胸膛起伏不平。 顾南枝浑浑噩噩渡过夜晚,清晨月一为她挽发,似乎要梳成复杂的流云髻,还要戴上一整套点翠珐琅头面。 她直言拒绝,“不必麻烦,反正哀家也出不去,没有人会看见。” 月一不敢忤逆,依她之言,只将两鬓的青丝以一根梨花簪固定在后脑。 顾南枝在长乐宫里无事可做,她发呆的次数变多了,变得尤为寡言少语。月一在旁看得清楚,用膳时是缈碧伺候,不经意夹了她不喜吃的芦笋,她也一并放入口中咀嚼。 墙角的汝窑瓷瓶里换了崭新的桔梗花,雪青色的一朵朵,绽开的花瓣似低垂的铃铛,清幽淡雅。 月一关切问道:“太后娘娘今日都没有说过话。” 顾南枝细细思量,好似除去清晨她说过一句话,还真的没再吐出半个字,“哀家一直都是寡言少语。” “太后娘娘可曾听过一个词,用进废退,使用的频次少了就会退化,人太久不说话就会变成哑巴,太后娘娘不妨与奴说说话。” 与缈碧相比,月一的确深得她心,不止是他细致入微地照顾,还有洞若观火的观察力,以及更为难得的七窍玲珑心。 顾南枝张了张唇,问他:“月一,被关在廷尉大牢是什么滋味?” 她短暂地进入过廷尉,还没来得及品尝其中艰苦滋味,就被带了出来。 月一如实回答:“吃的是馊臭的饭菜,饮的是浑浊的水,夏天闷热经常被虫蚁啃咬。” 阿姊她们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么?她的阿姊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定陶郡主啊。 月一不知哪句话触动到她,她的眸子里氤氲出水光,说话也带上浓浓的鼻腔,“月一,备水我要沐浴。” 半个时辰后,顾南枝身披素衣,坐于镜台前的梨花凳,月一在她身后为其绞发,擦干的发拢顺在一边,露出她曲线优美的侧颈曲线。 烛火透过灯纱,化成了溶溶暖光,洒在她细腻的侧脸,衬得她整个人柔美纤和。她的双颊还有热气熏蒸后留下的绯霞,眉目间似乎还蕴着沐浴时的水雾,宛若一朵白中带粉的出水芙蓉。 月一是第一次伺候她沐浴,往常的长乐宫宫人众多,不需他亲力亲为。如今却被她沐浴后的柔婉仪态所震慑。 如若她不是大瀚朝的太后,而是世家里待字闺中的贵女,登门求亲的人约莫会踏破门槛。 镜子里的样貌顾南枝早已见过千万遍,她平淡问道:“月一,你可会描眉?” “描眉?夜深了,太后不是要沐浴后就寝吗?”既然就寝,为何还要上妆?月一不会以为太后会画眉点妆来愉悦自己,要知清晨她还嫌弃挽发繁琐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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