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她亲眼目睹他身负重伤,坠落山崖,生死未卜,那般痛彻心扉的画面还时常在她的梦魇重复上演,她真的好怕他就这么死去。而今见到他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顾南枝不禁热泪盈眶。他比以前更消瘦了,像一座颓颓贫瘠的山。 陆修瑾也远远地见到御花园里陡然出现的一抹亮色,她虽然穿着淡雅素净的罗裙,但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容貌仍旧夺目。他特意择这条小径绕过来,就是为了能更近一点看看她。 就看看也好,他答应不再打扰她,可双腿怎么就不受使唤,情难自已地向她迈步。 沾染尘土的皂靴踩折了一朵玉伶观,轻微地折枝声唤回顾南枝的思绪,她瓮声道:“摄政王。”清和的嗓音夹杂一丝难以察觉的哭意。 守礼但疏远的称呼霎时令陆修瑾止住脚步,他想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凡儿近来可好?” 宫里有专门掌金、玉、织造、刺绣的将作院给凡儿制造出趣味横生的玩意儿,玩累了还有宫人们一起陪玩说故事,白日有博闻强识的太学五经博士教导课业。 但顾南枝只言简意赅道:“凡儿很好。” 他是想通过凡儿来旁敲侧击她的近况罢了,如今听她简短答复,掩下心底的深深失落,“那便好。” 陆修瑾离开此地,行向陆灵君所在的方向。 他应当刚刚赶赴长安,还来不及沐浴更衣便来寻陛下,说的恐怕也是要事,顾南枝通晓事理,捡起纸鸢回甘泉宫,没有再搅扰。 甘泉宫。 一个形色匆匆的宫婢搀扶身侧的宫婢行向偏殿。忽然甘泉宫陛下身边的中常侍拦住她们,“你们可得慢点行,仔细冲撞到宫里的贵人。” 如今的中常侍姓徐,由陛下钦点从少府黄门令升任,继五年前中常侍的职位。 搀扶人的宫婢像是在做虚心事被抓了现行般深呼吸,稳住慌乱的心跳,回身朝他福礼,“拜见徐公公,多谢公公提醒,奴必定铭记于心。” 徐公公听惯了客套话,只问她:“你们是哪个宫的?来此为何?” 宫婢拿出早已打好的腹稿回答,徐公公也就不再追问。 两人堪堪擦肩而过时,徐公公又对她搀扶的宫婢道:“她怎么瞧着面生得紧,怎么不自己走,还得你搀着?” 宫婢结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幸好旁边被搀扶的宫婢打扮的顾芸礼道:“奴是从建章宫调遣来的,女子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不便,奴腿软便摆脱姐姐搀扶。” 甘泉宫多了一位陛下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的贵人,原先的宫人便不够,多添的人手也是从其他宫调遣。 徐公公为人和善,打消疑虑后没有再苛责,“辛苦些了,虽然偏殿里的贵人好相与,也不能冒失怠懒。” “奴知晓了。” 徐公公挥挥手让她们赶紧去做差事,陛下和贵人去御花园估摸时辰也该回来了。 只是那名面生的宫婢,瞧着是颇有姿色,只一双眼大而神采微弱,倒有几分可惜。 徐公公摇摇首,没有再多想。 偏殿。 顾南枝回来不久,正坐在团凳上喝茶润嗓,那枚凤凰纸鸢被她放在桌上,纤长的尾羽轻轻垂落。 她放下空空如也的杏花茶杯,很快就有宫婢上来斟茶,顾南枝的手盖在杯口,“不必了。” 流落在外数年,她已经不习惯他人伺候,并且口渴已经润解,就不用劳烦宫人伺候了。 “是。” 熟悉的声音令顾南枝身形一怔,她抬眸,阿姊姣美的容貌撞入眼帘。她死死捏住掌心,才将喉咙里的“阿姊”二字压下。 顾南枝朝临窗罗汉榻行去,佯装疲乏地对宫人们道:“我想休憩一会儿,你们便退下吧。” 宫人们依言屏退,顾南枝又纤指一点方才为自己斟茶的阿姊,“你留下在旁伺候。” 其他的宫人们鱼贯而出,偏殿顿时静谧下来,顾南枝也不再佯装,匆匆起身扶着顾芸礼的胳膊,让她坐在罗汉榻上。 “阿姊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她开口的第一句是担忧她的眼疾。 顾芸礼略带光亮的眸子落在她面上,“你莫要担心,大夫说我的眼睛已经好转许多,现在我摘下白绸也能依稀看见影子,不再是漆黑一片。” “幸好眼睛好转了。”顾南枝稍稍放心,“那阿姊又是怎么进来的?” 顾芸礼顿了顿,对妹妹没有隐瞒,老老实实道:“是我求陆修瑾送我进来的,你在江南失踪,我很担心你便和他一起回京。如今见到你安然无恙,我安心不少。” 顾南枝本想说些什么“以身体为重”的话,但想想阿姊已经来了,她再说也是无用。 她便给顾芸礼解释,自己收到父亲的家书,想带着凡儿去江南寻顾芸礼,告诉阿姊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半途中她被人所掳,掳走她的恰好是陛下。 陛下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唯独她想回江南,陛下却是如何都不让。 顾芸礼听罢不无叹息,祸兮福所倚,人生处处是机缘,兜兜转转她们又回到了长安。 她想起心内要紧的事,转开了话头,对顾南枝道:“小妹,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用太在意其他人。” “阿姊?”顾南枝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委实说,你我都是经历过一回生死的人,合该活得更通透些呀。你是当局者迷,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但我与你姐妹连心,岂会看不透?你分明是对他还有些情意的。” 顾南枝颦眉,阿姊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陆修瑾。 阿姊是被陆修瑾灌了迷魂汤药吗?怎么开始为他当起说客,顾南枝沉重道:“他是害死母亲的人,阿姊我和他是不可能的。” 提起母亲的死,顾芸礼也跟着情绪低沉,没有与她争辩,而是继续说道:“我去见过父亲了。父亲告诉我,即便没有云中王也会有其他人,母亲性子刚烈不屈,但过刚易折。父亲便是早已料到杨顾两家会大厦将倾,才云游四海,寻找到小桃源,庇护幸存的族人。 后来我与陆修瑾一同去寻你,他对你的情谊我都看在眼里,又听他的属下说他为了你不惜只身冲入火海,坠落山崖,我虽不喜此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情根深种。 小妹你不妨问问自己的心,对他到底还有没有情意?若我与父亲还不够,你不妨再问问凡儿,她一直想要个完整的家不是么?但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的内心。” 掩埋在心底的秘密就这样被赤|裸裸地揭开,顾南枝捂住剧烈起伏地胸口,眼尾湿红道:“阿姊,为什么要劝我?” 顾芸礼扬起笑,就像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她说道:“因为我想小妹能一直幸福,余生不留遗憾。”
第69章 光 ◎“陛下,放开她。”◎ 顾芸礼因双眼有疾, 不能在皇宫多做停留,姊妹俩说了半个时辰的话,顾芸礼便被送出宫, 真正从建章宫调来的宫婢替换她。 辰时末, 偏殿里的烛火被灭烛铃渐次盖灭, 仅留一盏在外间。顾南枝抱着凡儿同塌而眠,阿姊的话到底是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你不妨再问问凡儿,她一直想要个完整的家不是么? 她一面轻抚凡儿的脊背,一面问她:“凡儿想要爹爹么?” 烛火微弱,却将凡儿眼睛映照得亮晶晶,“凡儿想。” 顾凡在皇宫里吃穿不愁,日子过得比小桑村和江南都滋润,还有一大堆宫人围着她转, 与她嬉戏玩耍。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 将作院都能想尽办法打磨出圆润的琉璃灯, 点上蜡烛,挂在高处,就如同天边圆月。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能是看似与她能嬉玩, 实则却对她谦卑恭敬的宫人,她与他们之间总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主仆界限, 又或者是对娘亲有求必应,但对自己却是平平淡淡的皇帝舅父。小孩子最是敏感,她能体会到皇帝舅父对自己不是那么喜欢,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和她抢夺与娘亲共处的时光。 “皇宫很好,但江南也不差, 凡儿在那里有学堂认识的伙伴, 还有娘亲亲手做的茶点吃, 我们一家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顾南枝拍着她后背的手停下,如若只是阿姊和父亲劝说,她尚能放在心上,但是凡儿她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呀。 很小的时候,凡儿就会抱着村子里的小狗,问她:“娘亲,小黑有狗妈妈和狗爹爹,凡儿只有娘亲,那凡儿的爹爹在哪里呢?” 凡儿再大些,村子里的孩子因为她没有爹爹而肆意欺负。小河滩凡儿被围堵欺凌,她不敢想,若没有及时赶过去,凡儿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忆起从前凡儿没有爹爹而吃的苦,顾南枝眼角濡湿,顾凡抬起小小的手抹掉她的泪,软软糯糯的嗓音道:“不要了,凡儿不要爹爹了,娘亲不要哭。” 她以为是自己想要爹爹,才会让娘亲难做。 “亲爹爹答应过凡儿,会教凡儿剑术,但是他说话不算话,凡儿也不要他了。”孩子的脸上藏不住情绪,她十分不舍但还是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让自己哭。 顾南枝:“他没有教凡儿剑术,是有苦衷的……” 刺客追杀,他明明可以脱身,但他为了救自己不得不执剑迎战,一个人怎么敌得过数十人?他身负重伤,伤口深可见骨,落入山崖,也将生的希望留给她。 顾凡不明白背后的缘由,娘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她顺着娘亲的话,推己及人,下意识地问:“他说话不算话是有苦衷的,那他对娘亲不好,是不是也有其他的苦衷呢?” 苦衷……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城门外的定胜台,想象中他乖戾不仁、满脸横肉,遇见接触后方知他与传闻完全不同,是个一心为民、渊渟岳峙的王爷。 彼时她的无限风光、锦衣玉食,皆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她铭记皇帝姨父一直秉承的为君之道,以民为本,爱护百姓。他与她的心中追求是一样的,因此他们才会一次次地结缘,宁安街救琵琶女、春蒐相助寻回营地。 也因为他,她才知晓自己一直被母亲蒙在鼓里,百姓民不聊生,母亲却不以为意,朝堂几乎变成杨顾两党的一言堂,母族烂到根,迟早有一天坍塌倒台。 他不过是加速了倒台的进程,没有他也会有别人。 母族倒台后,杨顾两党以谋废逆的大罪按律当斩,她身为太后在劫难逃。但宫乱后,他将她关入廷尉署大牢,她生病高热,他又把她带出大牢,禁足长乐宫。她才有机会活下来,解救阿姊和无辜的族人。 如果没有他,她已经因病死在廷尉署大牢,即便侥幸苏醒,也会被处以极刑。 他不仅是大瀚的破局之人,也破了她的死局。如若没有云中王,她会在幽幽深宫里年华逝去,完全成为母亲擅专弄权的傀儡,不会拥有凡儿那么可爱伶俐的孩子,也不会离开皇宫,体会浮生清欢,见识江南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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