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荣王立在车上, 却仔细地端详了身后的府门,冬日里他的疽症更厉害, 只这么站着便是浑身都疼。 寒风拂过他身上的皮毛大氅, 雪粒落在他的发髻与肩头。 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掀着帘子,透过窗静默地望着立在马车上的那道身影, 她的下巴抵在窗沿, 勉强在飘飞弥漫的大雪中, 看清他的模样。 长长的胡须, 规整的发髻。 严寒风霜镌刻在他的脸上, 那双眼睛却神采依旧。 即便拄着拐, 他也站直了身体, 挺直了脊梁。 大约是忽有所感, 漫天风雪不断, 他侧过脸, 朝着这片婆娑枝影底下望来, 窗边一侧的帘子胡乱摇曳, 马车内那小姑娘的一张脸半遮半掩。 风声呼号, 杂声混乱。 只是这么视线一碰,两双眼睛无声红透。 荣王嘴唇微动,没有一点儿声音,但商绒却能分辨得出,他在唤“绒绒”。 眼泪禁不住掉下来,商绒哽咽,声音很轻: “父王……” 她膝上放着那夜荣王交给折竹的木匣子。 荣王朝她摇了摇头。 “王爷,不如……”秋泓注意到远处那驾停在树下的马车。 “神碧还在。” 荣王压低了声音,雪粒压得他眼帘沉重,他失神般地盯着那马车里的小姑娘,握着拐杖的手收紧了力道,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掀帘入了马车。 荣王妃并不知商绒还在世,若她知道,只怕是说什么也要将女儿留在身边的。 “有什么可看的?” 荣王妃看他那副不良于行的样子,到底还是伸手扶了他来坐下。 他们夫妻之间,比之以往,似乎多添了几分温情。 “是啊,”荣王靠坐在窗畔,他垂下眼,“没什么可看的。” 荣王府前的几架马车陆陆续续离开,那片树荫底下,姜缨回头瞧了一眼帘子,随即拉拽缰绳驾车往另一端去。 辘辘声中,商绒捧着匣子泪湿满眼。 “梦石赦免了你父王,还准许他去京郊行宫休养,你放心,他身上的疽症自有名医替他医治。” 折竹从她袖间抽出来她的帕子替她擦拭起脸颊。 “他没有不喜欢我。” 商绒握着他的手腕,仰面望他:“他一直记着我,是不是?” “是。” 折竹捧着她的脸。 商绒泪意更重,想往他怀里钻,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但折竹洞悉她的犹豫,他干脆扔开帕子,伸手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来,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马车驶向城门,两人早已等在那里。 除了敬阳侯府世子赵絮英,另一人商绒虽从未见过,但在看见他的那张脸时,商绒便知道他是谁。 再也不会有人,能有他这般与薛淡霜相似的眉眼。 他立在那里,神情平静地凝视着在窗边露出半张脸的她。 “新朝初定,陛下政务繁忙不能相送,”赵絮英面上含笑,走上前来,“故而命我与浓玉代劳。” 他说着,将一个四层木盒交给姜缨,又对商绒与折竹道:“这些都是陛下要给你们的东西,还有这封信。” 商绒看着赵絮英递来的信件,她伸手接过。 “知敏哥哥,谢谢。” 商绒轻声道。 赵絮英摇了摇头,随即看向始终等在不远处并不靠近的薛浓玉,又回过头来对她道:“浓玉今日能来,证明在他心中,他已承认淡霜乃至薛家满门的死,并非是你的错。” “所以公主,你也放下吧,如此,淡霜在天有灵,也会为你而高兴的。” 飞雪若絮,满城纷纷。 马车疾驰出城,驶向茫茫雪野。 商绒打开了四层食盒,里面有糖醋鱼,鲜虾烩,两碗鸡汤饭,几碟糕饼。 鸡汤饭商绒只吃过一回。 在桃溪村,梦石在于娘子那里赊了一只鸡,为了抓那只鸡他弄得衣袍上满是鸡毛。 他说,他妻子在时,很喜欢他的鸡汤饭。 商绒取出来洒金红笺,上面却只有寥寥一句——“望自珍重。” 信封里剩下的,都是厚厚一沓的田产地契与银票。 “折竹。” 寒风不断从窗外灌入,商绒怔怔地看了会儿手中的信笺,侧过脸望向因伤重而清减许多的少年:“梦石叔叔,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曾经那么自在的人,再也不得自由了。 积雪堆砌朱墙碧瓦,身着明黄龙袍的梦石立在城楼之上,重檐之外还有重檐,从这里并不能看到玉京城门,满目皆是一片斑驳的白。 “陛下惦记他们,又为何不去送行?” 祁玉松立在他身后。 “送过一回,便不再送第二回 了,”梦石没回头,视线不知落在底下哪一处,“去了,也不过是徒增感伤。” 他还是怕看着那一对少年少女离开。 —— 业州距离玉京较近,但折竹却再不提及要回神溪山。 那个商绒听过许多次却从未去过的地方,曾装满了这个少年与他师父妙善之间的回忆,然而从前诸般温情,如今已成冰冷利刃。 绕过业州抵达绛云州的当日是除夕。 折竹身上的伤还没好,在客栈昏昏沉沉睡了小半日,再醒来天色昏暗,他看见那个小姑娘临窗而坐,手中握笔却撑着下巴半晌也没动。 他掀被起身,赤足下床,走到她身后,看清她面前摆着的信笺干净,一字未落。 他俯身时呼吸轻擦商绒的耳廓,她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 “折竹。” 她唤。 “嗯。” 少年淡应一声,视线从信笺落来她的脸上:“想给你父王写信?” 商绒抿了一下唇,将笔搁下:“写了也没用,送不到他那里的。” 她起身推着他回到榻上,用被子裹住他。 少年唇角微扬,却趁机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抱住她,他轻蹭她的鼻尖,嗓音清泠:“绛云州的除夕也有灯会,待天黑之后,我们去看灯消夜,好不好?” “可是你的伤……” 商绒其实有点想去,但她还是心有顾虑。 “不碍事。” 折竹摸了摸她的脸。 夜幕才降临,街上爆竹烟花的声音连绵纷杂,灯笼在檐上连接成线,鳞次栉比,照得半边城廓亮如白昼。 商绒身上裹着一件披风牵着少年的手走出客栈,正好看见高檐之上的天边绽开五光十色的烟火。 “你自己去玩儿。” 折竹转过脸,对跟上来的姜缨道。 “可是公子你……” 姜缨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但此时满城烟火正盛,他看着面前这一对儿裹着兔毛镶边披风的少年少女,一时颇觉自己不识趣,便改了口:“是,属下这便自己玩儿去。” 街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儿很多,在他们身后忙着追赶的大人更多,少年牵着商绒的手,总能及时带她躲开疾奔的人。 街边的食摊数不胜数,油布棚底下有不少人坐在一块儿吃酒谈笑。 少年走动间,玄黑的衣袂拂动,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食摊中来回游移,最终停在一处热烟弥漫的食摊前。 食摊的主人是个老翁,抬起头瞧见他们,先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问:“二位可要来点红豆酥饼?” “两个。” 折竹言语简短,将一粒碎银放到食摊上。 “好好好。”老翁眉开眼笑地将碎银收好,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两个红豆酥饼递给他们。 油纸包裹的酥饼有点烫,商绒咬了一小口,里面的红豆馅绵密清甜,她抬起头望向身边的黑衣少年,见他也咬了一口,眼睛弯弯的,吃得很高兴。 “看什么?” 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垂下眼睛来看她。 “栉风楼在哪里?” 商绒一边吃酥饼,一边问他。 “离这城中还有些距离,临着一片碧蓝湖泊。” 折竹轻抬下颌,牵着她的手摇摇晃晃,步履轻盈地朝前走:“我在楼中住的地方叫做澜生阁,离那片湖泊最近。” “栉风楼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否则我也就带你去玩儿了。” 他说。 “拂柳姐姐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商绒想起在玉京城门打开那日便与他们分道的第四。 “嗯。” 栉风楼的杀手若无任务,是绝不能在外面逗留的,第四之所以能在玉京待那么久,是因折竹以自己的名义与栉风楼做了一桩生意。 “除了受戒鞭,你们栉风楼就没有其它可以出来的办法了吗?”满街灯火堆积交织出各色的光影,商绒穿梭其间。 她还记得折竹初入禁宫的那夜,她触摸到他后背的血。 那个时候,他一直不肯给她看他身上的鞭伤。 “栉风楼历来如此,想要离开,便只有那一条路。” 折竹语气平淡。 商绒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前面人群里一片火光乍现,那杂耍卖艺的男人身材魁梧,嘴里也不知喝的什么,朝近前的火把一喷,那火光便灼烧一片,引得人群里一阵惊呼叫好。 许多人都拥在杂耍的那儿,一旁摆着几只铜壶的摊子却无人问津。 “等我。” 折竹松开她的手,将没吃完的半块酥饼塞给她拿着,随即走到那铜壶前。 “小公子,要投壶?” 守着铜壶的男人原也在瞧着旁边的杂耍,但人实在太多,他看不真切便跺了跺脚,回过头瞧见一名模样俊俏的黑衣少年便忙上前。 折竹“嗯”了一声,拿了那男人递来的箭,他回过头,看见商绒乖乖地站在那儿,所有人都在看杂耍,可她却在看他。 长箭在手中转了一圈,他朝她弯了弯眼睛,再回头将箭毫不犹豫地抛出去,精准掷入铜壶口。 他投得每一支箭都太过轻松,不过十支,旁边瞧杂耍的人便围了一些过来。 “得了,小公子你是投壶的行家,这彩头送给你。”那男人笑呵呵的,将一个陶瓷娃娃摆件递给他。 折竹瞧着那个陶瓷娃娃,白白胖胖的。 但他抬眼,视线一扫,盯住挂在树梢上的鸟笼,其中有三只羽毛不算雪白,多少掺杂点黑花纹的鸽子。 “我要那个。” 折竹轻抬下颌。 男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显得有些犹豫:“小公子,那是我要自己养的。” 折竹从腰间的蹀躞带里摸出一锭银子扔给他。 “小公子等着,我这便去取。” 男人满面笑容地收下银子,转身去取那鸟笼。 几个小孩吵闹着要玩儿投壶,商绒被他们挤在后面,看见那黑衣少年提着个鸟笼,手中还拿着那男人硬要塞给他的陶瓷娃娃,朝她走来。 他很轻松地将她从拥挤的人群里带出来,将那个陶瓷娃娃塞进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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