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走后, 你并没有好好用药。” 橙黄灯影里, 飘飞的雪粒晶莹剔透,第四眼睫粘雪,看清他脸颊那道微粉的伤痕,已经不如当初那般狰狞难看,可她的眉头还是皱了一下。 “皮囊而已。” 他在伞下,声线温和。 “而已?” 第四古怪地笑了一声,走入他的伞下, 审视他的面庞:“白隐, 你可真会糟践自己。” “如果不是见到那枚菱花飞镖, 你也不会来见我。” 白隐握着伞柄的指骨修长, 他不动声色地将伞檐往她身后偏了偏, 挡住袭向她的风雪。 “说吧。” 第四也不反驳,她的视线越过他,停驻在那牌坊上的四个字,眼底半点笑意也没有:“你要我来这里的目的。” 白隐随着她的目光而转过脸,轻抬起下颌:“我只是想让你回家。” 第四还不是第四的时候, 落霞山庄还是她的家。 只是幼年生变,她的爹娘惨死于江湖人的乱刀之下,这偌大的落霞山庄也几经易主,最后更是成了永兴知府的所有物。 第四入栉风楼,一为凭借楼中眼线搜寻散落江湖的仇人,二为积攒足够的钱财,以求来日能够买回落霞山庄。 夜风呼啸,山野斑白。 第四握着刀鞘的手收紧,她的视线挪回面前这青年的面庞,轻笑一声:“你我分别一年,看来你还没找过旁的相好?我与你浓情蜜意时说着玩儿的东西,你当什么真啊?” “我帮了小十七的忙,他分给我近一半的财宝,”第四唇畔的笑意逐渐收敛,“你以为,我若真想买回这山庄,会买不了?” 若不是落到官府中人的手中,第四要将落霞山庄收回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栉风楼不许轻易招惹官府。 她这么多年来视钱财如命,但最终,她却又觉得,一个空空的山庄,那么多的陌生人在其中来往停留过,早就冲淡了她一家的过去。 物是人非,全无意趣。 “我只有你。” 风雪弥漫,第四听清他清润柔和的这道声音,她神情微顿,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她的那句“相好”。 他本不是这样的。 历来道袍严整,寡言少语的他,无论她如何引诱,他也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是说,你放不下星罗观吗?” 今夜,在她眼前的这个青年已脱下了当初那一身正阳教的道袍。 “我自小长在星罗观,若无意外,我应该在那里了此一生。” 他说。 “怎么?” 第四扯唇,“你不会想说,你是因我而还俗?白隐,我记得我早与你说得很清楚,你我之间,长久不得。” 她身在栉风楼,便是身在血雨腥风里,留一个情郎在身边,迟早会成为她的弱点。 “不是因你。” 白隐摇头,言语简短。 “那是因为什么?” 第四紧盯着他。 白隐却不说话了,他平静地与她相视,片刻后才启唇:“拂柳,我本也不求长久,只要你在我身边三月,如此,足够。” “三月?” 第四好笑似的,手指轻触他的脸,才发觉他的体温竟比她还要低,她的指尖明明还在他的眉眼流连,却道:“那毫无意义,白隐。” 她故意忽视他眼底的失落,将菱花飞镖塞入他的掌中:“这东西是留给你保命的,你知道我一向不那么好心的,若非危及性命之事,你便不该用它。” 说罢,第四转身便要走。 却不防身后的青年忽然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她回过头,正见那殷红的纸伞摔落在雪地里,而他的面庞临近,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挡住了他另一只手中灯笼的光。 他的吻掺杂着苦涩的药香。 和以往有太多不同。 第四神思微晃,他的唇却一触即离,她恍惚抬眼,对上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她不明所以,心中却酸涩难言,闷得发慌。 他松开了她,站在那儿,灯笼的火光明灭不定,照着他苍白清瘦的面庞,他冷静地看着她,轻声道:“走吧。” 走吧。 这样的话,他曾对她说过很多次。 第四一言不发,转身走入风雪深处,但她却将手中方才那个被他塞入的平安福攥得很紧。 蓦地, 她停下步子。 心中混乱的思绪令她忍不住回过头,纸伞不知被风吹去了何处,那青年依旧提着灯立在原地,那么孤零零的一道影子。 她真的喜欢他的脸。 就算添了一道抹不去的伤疤,她好像也还是很喜欢。 可惜的是, 她不信这人间的长久,也没有小十七那样的勇气。 若能全须全尾没有弱点地活着,她才不要去闯鬼门关,受那几十道戒鞭。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所以他心中期望的三个月,在她眼中毫无意义。 第四不再回头。 从永兴到绛云州,她为一枚菱花飞镖花了半月来赴约,明明在他将地点定在落霞山庄时她心中已知道他根本没遇上什么危险。 但她还是来了。 趁夜而来,缀夜而去。 从永兴回到绛云州又耗时半月,才回楼中,她便收到手底下人送来的一只竹管,是远在泽阳的商绒寄来的书信。 “拂柳姐姐,折竹买给我的鸽子很聪明,你若收到我的手书,请一定要帮我多给它喂些好吃的……” 后头只是一些简单的关切之语,窄小的纸条装不下太多,第四靠在廊椅上一边看一边饮酒,抬眼瞧见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鸽子,便对身边人道:“多给它吃些好的。” “是。” 那人低声应。 第四起先还在看商绒的字条,但没一会儿,她从怀中取出那枚平安符,折好的平安符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字痕。 “你舍得一个人走吗?” 忽的,第四想起去年她离开玉京前,那位小公主曾这样问她。 没有舍不舍得,只有值不值得。 应该,是不值得的。 虽是如此,第四还是命人时常送来白隐的消息。 他留在永兴,就住在落霞山庄。 他身边有一个年轻道士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冬去春来,落霞山庄去了许多大夫。 “你说什么?” 栉风楼照影阁内,第四攥住那风尘仆仆从玉京赶回的属下的衣襟。 “第四护法,那星罗观主抟云说,当初白隐被凌霜大真人囚禁时,被强行喂了许多炼坏的丹药……听说,他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四字重重砸下,第四只觉耳畔轰鸣。 “第四,你磨蹭什么?六玄门的那些个杂碎,老子一个人可搞不定,你若再耽搁,小心楼主怪罪!” 第三等得不耐,在外头喊。 料峭春风迎面,第四步履迟缓地走出阁门,她紧紧地握着刀鞘,满眼皆是楼阁飞檐之外,苍烟如碧。 这回第四杀人也不专心。 弯刀刺中一人,鲜血溅了她半边面庞,她也是恍惚的,满脑子都是永兴的冬夜,荒草连天,白雪堆积。 他提着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走。 “我本也不求长久,只要你在我身边三月,如此,足够。” 她脑海里被这道声音占据,冷不防被六玄门的人一剑刺伤手臂,尖锐的疼令她回神,她一个腾跃向前,弯刀如月,精准割破那人的脖颈。 “第四,你这是怎么了?” 第三可半点不紧张她,在一旁甚至语气凉凉地嘲笑。 若是平日里,第四一定会与他耍一番嘴皮子功夫,动手也是常有的事,可此时,她全然顾不上这些了。 多少年,她不止一次看过眼前这般血腥的场面,通常,她也会是那个一手铸成这般局面的罪魁祸首。 可此时,她看着遍地的尸骸,却忍不住想,他也会这样吗? 黄土白骨,音容尽失。 浓烈的血腥味头一回令第四作呕,她无视了朝她走来的第三,快步往山门去。 “第四,你要去哪儿?楼主可是要我们回去复命的!” 第三拧眉,在后头喊,但见那紫衣女子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便施展轻功飞身前去,稳稳地落在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怎么?楼主的命令你也敢违抗?第四,你是不要命了吧?” 第三是如今的栉风楼中对楼主最是惟命是从的那一个,一开口便是“楼主”,便是“命令”。 “滚开。”第四全然不复平日里那般与人调笑的模样。 第三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起来,他不再说话了,沾血的刀锋却骤然指向她。 第四神情凌冽,“噌”的一声,弯刀抵上他的刀刃。 —— 永兴的春雨连绵不断,数日不绝。 今夜也是一样。 起初雨声沙沙的,后来雷声大作,闪电呼啸,雨势渐盛,淅沥噼啪。 “公子,还是关上窗吧,如今春寒料峭的,仔细您的身体……”年轻的道士立在榻旁,轻声说道。 “不必。” 榻上的青年嗓音嘶哑,不过一季,他已病骨支离,消瘦得不成样子。 他半睁着眼,始终注视着潮湿雨幕里浓绿混沌的一片爬山虎,他养的兰草在窗棂上,雨珠打来,长长的叶片颤颤巍巍。 他手边的道经已许久没翻页,湿润的冷风拂面,勉强缓解了些他胸腔里灼烧的痛感。 道士推门出去了。 一盏灯烛在案,满室寂寥冷清。 满耳雨声重,白隐的眼皮压下去,昏昏沉沉地睡去。 东方将白未白,春雨绵密如丝。 借着安神香才安睡整夜的人忽听“砰”的一声,他下意识地睁起眼,只见房门大开,风雨涌入。 他正欲唤人,却见一片黛紫的裙袂在门槛闪过,顷刻,他瞳孔微缩。 殷红的血珠被雨水冲淡从黛紫的衣袂不断下坠,女子腰间弯刀的刀鞘上晶莹剔透的宝石。 她几乎浑身浴血。 只有那张被雨水冲刷过的脸干干净净,连她惯常爱用的口脂也没有留下一点。 她不施粉黛,唇色冻得泛白。 乌黑湿润的发丝贴在脸颊,一颗颗的水珠顺着她的鼻梁滑下去。 血迹随着她的步履而蜿蜒。 但她却忽然停步,幽幽暗暗的光线里,她盯住他的脸。 比起那个冬夜,他竟然又瘦了好多。 “你身中丹毒,为何不说?” 她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不重要。” 他仿佛才确定这并非是梦一般,眼底光影微动,半晌,却只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喑哑无力。 不重要? 第四闻声,冷笑:“你的皮囊不重要,你的性命也不重要,白隐,你修的是道,而道佛不同,你再怎么做,也成不了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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