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吗?”商绒没再听到那人说话。 “嗯。” 折竹应一声,松了扣住她后脑的手。 此时长巷寂寂,商绒满掌是细汗,她站直身体仰头,望见他的脸。 凛冽夜风里,一缕浅发轻拂他白皙面庞,他低下眼睛来与她对视,“看什么?” “劫狱是死罪。” 她说。 少年闻声扯唇,“我知道啊。” 他转过身,“你不是也听见了?我若不去,他便要惊动官府。” 话至此处,他忽然步履一顿,停下来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我倒是不担心他真有什么铁证,只是官府一旦查到我,未必不会注意你。” “我可以走。” 商绒几步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间雾气缕缕,“折竹,你不要听他的话。” “你自己走,就不怕被发现?” 折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 “若要因为我的这份惧怕而要你去冒死涉险,”商绒的眼睫垂下去,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的声音透露几分焦急,“我宁愿一个人走。” 她知道,在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将来毫无期待。 而折竹轻睨她片刻,故意道,“如此正好不必替我默那两卷书?” “不是。” 商绒眉头微皱,泄露一丝气闷,却还是决心好好与他讲道理,“折竹,他未必真在杏云山看见了你与我。” “当日杏云山上有没有漏网之鱼我再清楚不过。” 折竹复而抬步,脚下积雪沙沙,“他并非山匪,也不像寻常百姓,那么便只能是官府中人。” 一刹间,商绒想起当日她与折竹下山后,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一众人,那捕头戳破了马鞍底下的香料袋子,又将马借给了他们。 “那日山道上除了官差,还有一些穿着寻常衣衫却拿着兵器的人,他们应该是官府招募的乡勇。” 他的嗓音平淡而悠然。 一般州县是不能调动地方兵马的,若出了匪患,官府通常会上书禀报总督,然后才能招募乡勇灭匪。 他们一定是在商绒与他离开后,上山发现了那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匪窝。 “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去山匪的寨子。” 商绒有些后悔。 她想不明白为何官府中人,要费如此力气来寻折竹劫狱救人。 折竹闻声而侧过脸来,却问,“他们的饭菜不好吃?” “嗯?” 商绒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心中茫然,却还是点了点头,如实答:“……好吃。” 尤其红烧肉,烧得最是好。 “既然好吃,那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威胁,”少年嗤笑一声,巷口一片橙黄的光影洒在他身上,“我不杀他,只是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商绒忽然静默下来,低垂的视线停在少年随步履而动的衣袂,他自在无拘得像是无人能收拢在掌中的一缕清风。 而她是借风远行的纸鸢,不知何时,她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持线的那只手狠狠拽回。 “放心。” 忽的,她听见他说。 她抬头时,雪花在交织的灯影里粒粒分明,如此寂寂长夜,唯他骄傲的,泠泠的嗓音如此清晰: “你是和我一起出来玩儿的,我有的是办法保全你。” 夜愈深,客栈房内灯火俱灭。 商绒在榻上怀抱心事倦极睡去,她不知在她熟睡之际,仅一道屏风之隔的少年已悄无声息地跃出窗棂,隐匿于风雪之间。 矗立城西的一座八角高楼在月色笼罩之下只隐约可窥见模糊的轮廓,楼上坠挂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铃作响。 “十七护法。” 无一丝灯火映照的八角楼上,姜缨垂首,将自己所得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已查明,当日在杏云山下借马给您的那个捕头并非是东源县衙的,而是这容州衙门中人,颇得那位新上任的知州赏识。” “今夜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样貌?”黑衣少年转过身来,隽秀的眉眼压着几分意味深长。 姜缨点头,又道,“他并非是那捕头的人。” 折竹不言,自腰间取出那一枚竹管来,将其中折叠的纸张徐徐展开来,月辉照得他神情薄冷,他浓密的眼睫微垂,兀自打量那画上作道士打扮的人。 左侧数行字痕皆叙述此人特征。 “既是即将处斩的囚犯,那么市井间应该会有几分他的传言,”折竹说着,将那画像递给姜缨,“大燕少有道士被处以极刑,想查清他所犯事由应该不难。” “是,”姜缨忙将那画像接来,再抬首之时,他又道,“十七护法,属下依您的意思将十一护法死于您之手的事报给了楼主,她果然并未回以片语怪罪于您,但您看这些……” 姜缨说着,将怀中的几幅画像递到他眼前。 幽微月辉映出纸上之人,赫然便是商绒的轮廓,折竹神情微动,他接过那被揉皱的几张纸来。 “这些都是近日送入楼中的,身份虽有不同,但脸却都是同一张脸,”姜缨面上浮出些怪异的神情来,“明明开的价都极高,但楼主却偏偏置之不理……十七护法,莫非楼主知晓这画像上的人便是明月公主?” 可他想了想又觉不对,“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姜缨忽听面前的少年冷笑一声,他一个激灵,抬首望向少年那一张白皙的脸。 “她原本不知。” 少年手背薄薄肌肤下的筋骨紧绷起来,慢慢地将那几张纸揉成小纸球,“但如今这些东西到了她手上,她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却只是不问,并非是不查。 若楼主真的什么生意都敢放手去做,只怕栉风楼也无法屹立江湖多年不倒。 “她还是气不过十一哥的背叛,又恨自己疏忽,未能掌握将真相告知十一哥之人的身份,”他的眸子漆黑,神情冷极了,“她原本也只是想放个假消息引诱其人,却不想,明月公主真的失踪了。” 栉风楼不插手皇家事,却并非不敢招惹为官的。 “所以楼主这么做,只是为了在这些雇主之中查出十一护法背后之人……”姜缨一时有些冷汗涔涔,“栉风楼不接的生意,并不代表江湖中其他人不接,看来那位明月公主如今已是烫手的山芋。” 折竹手中玩着小纸球,闻言想了想,说:“是很烫手。” 他想起她纤纤弱质,脆弱胆小,却偏偏是那么多人恨不得除而后快的眼中钉。 檐角的铜铃摇晃着发出“咚”的声音,细雪融于少年乌浓的鬓发,此时,姜缨拱手劝道: “十七护法,楼主再三催促您早些去蜀青,您根本没有必要去管那明月公主的死活。” “我们栉风楼,合该离皇家的人越远越好。”
第14章 第一回 天还没亮时,商绒便被噩梦惊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来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在这昏暗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光洁的前额满是细密的汗珠,她手肘撑在桌上缓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眼睛。 满室寂寂,她看见仅隔了一道屏风的对面榻上空无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还是一夜未归? 商绒坐下来,抹去满额细汗,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此时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时,她却再没有丝毫的睡意。 梦中诸景搅得她心内思绪烦乱,她闭了闭眼仍觉不宁静,嘴唇翕动着暗自默背起道经来。 偶有不通处,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来在桌上书写,以往她不常背诵,却常要一遍遍抄写送至案前的道经青词,于是嘴上不通之处,她只要写上一写便能顺畅。 商绒逐渐忘了那个恼人的梦,也忽略了窗棂外由暗转明的光线已将这室内照得分明,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踹开,她吓了一跳,衣袖拂过茶碗,登时碗摔水洒,一地狼藉。 有风自门外涌来吹着浅色的纱帘晃动,那黑衣少年步履轻快,来到桌前便将怀抱的一堆油纸袋一股脑儿地往桌上一扔。 大约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长的手指挪开一只油纸袋,但压在底下的水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痕,他嘴里咬着一颗蜜饯梅,问她,“写的什么?” “《太清集》。” 商绒如实说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没再接什么话,只从面前的油纸袋里摸出一块热腾腾的芡实糕来咬了一口,见她还乖乖地坐着,动也不动,才道,“不吃吗?” 他轻抬下颌,“这些都是你的。” 事实上,商绒早就饿了,从晨起到此时她也不过才喝了两盏冷茶,顺着缕缕散出的热烟带着芡实糕的香气,她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一下,伸手从中摸出一块来,她也没忘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一向很会买吃的和玩儿的,就连这块芡实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软弹牙。 桌上的油纸袋里,除了芡实糕还有尝起来不算太甜的蜜饯,酸甜适中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的干果,以及裹了黄豆粉的红糖糍粑。 夜里熄灭的风炉又添上了炭,烧得绯红发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热雾来,他盯着对面正小口吃糕点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写下两字。 木泥。 商绒盯着那两字,片刻也没再咬一口手中的糕点。 折竹指节一屈,轻敲桌面,眉眼微抬,“看来你知道。” “在玉京时,我曾听宫……” 商绒话说半句,她一顿,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又接着说,“我曾听观中其他人说起过,常有些权贵人家在宅中豢养‘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笃信玄风的贵人既要清净修行又舍不下红尘百味,便买来女童在家中一直养着,作为贵人的替身,替其挡下灾厄。” 这已算得是玉京高门里的秘闻,若非是去年朝中闹出来一桩案子,宫中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儿,商绒也不会知晓这世间还有什么木泥。 “替人承受灾厄,身如腐木尘泥,”折竹无甚兴味地嗤笑,“他们倒极会取些称谓。” “难道这里也有人豢养木泥?”商绒隐约觉得,他忽然问起木泥,只怕还与昨夜遇见的那个神秘人有关。 折竹慢饮一口热茶,却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个名为梦石的道士,听人说,他出自汀州名观——白玉紫昌宫。” 白玉紫昌这四字商绒可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问,“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么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责也不过是流放,绝不至死。” “他半路还俗与人成亲,妻子却早逝,后来他带着一个女儿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画符做法事的游方道士,六个月前他落脚容州,女儿在此地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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