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背触碰到他湿润未干的一缕乌发,商绒仓皇抬头看向他。 即便她此时戴着面具,他也能窥见她的几分异样,“怎么了?” 商绒回头再去看立在院中的梦石,他洗净的眉眼令她总觉得有些怪异,她紧紧地抓着折竹的衣袖不肯松开。 “不饿吗?” 折竹瞥一眼梦石,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步步走下阶梯,又按着她的肩在桌前坐下去,自己则将那倒下去的凳子扶起来,一撩衣摆坐下。 “姑娘这是怎么了?” 梦石面露疑惑地入了座。 他明显察觉到她在看见他转过来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情很不对劲。 商绒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她魂不守舍地垂着眼睛盯着某一处。 木雕莲花灯犹如勾连铺陈的星子,折竹侧过脸轻瞥她,她无论任何时候都坐得这样端正,衣襟露出的脖颈白皙秀颀,与她脸上的面具形成了两色鲜明的对比。 “梦石道长。” 折竹执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鱼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慢条斯理地裹了两下,将其夹进商绒面前的小碗里,“我们如今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 商绒看见碗里的鱼肉,抬头盯着少年的侧脸。 “折竹公子放心,若非是你,今日我梦石哪还有机会吃上这样一顿饭?”梦石端起那碗热茶来,纵是折竹并未明说,他却已经了然,“我亦知什么不该看,什么不该问,什么不该说。” 折竹抿一口热茶:“我相信道长,毕竟你还有未报之仇,如今得了自由,应该并不想轻易死在我手里。” 梦石闻言一顿,眼底短暂闪过惊疑之色,心内暗叹这少年心细如尘。 随后他搁下茶碗,那张英气儒雅的面容于灯下展露分明:“公子有救我的手段,自然也有杀我的手段,正如公子所言,我已手刃孙家残害我女儿的那三人,却还没寻得那人贩子的踪迹。” 一直静默的商绒听他提及此事,抬眼正见他搁在桌上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她的目光再上移,看清他泛红的眼眶。 “如果不是那贩子,我女儿怎会被孙家买去作木泥?”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女儿……她才六岁,就因为那孙家的老太爷吃丹药吃死了,她这个做木泥的,就要被毒死,一副尸骨烧成灰也要装入金瓮里,当个物件似的,丢进那老家伙的棺木里陪葬……” 商绒看着他的手慢慢地垂落到桌下去,桌角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知道,他一定是在摸那个他一直不离身的布袋子。 “孙家人该死,那贩子也该死,”梦石闭了闭眼,再睁开,他的神情凌厉而泛寒,“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他死。” 院内寂寂,他倏忽梦醒般抬头迎上商绒的目光,见她一下又低头,他竟也很快能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干净,捧来茶碗喝上一口,他脸上又挂起笑来,“实在不好让我这些事扰了两位的心绪,我就不说了。” 梦石吃饭可以用风卷残云来形容,重要的是,他一点儿也不见外,这儿夹一筷,那儿夹一筷,商绒眼看着他的筷子就要探向最后一块蜜汁烧肉,她有点犹豫要不要抢,身边人却已夺了她的筷子,夹住了那块烧肉。 梦石的筷子停在半道儿,看着那少年将烧肉扔到商绒的碗里,他讪然一笑:“对不住,实在很久没吃过肉了。” 折竹不说话,商绒也闷头吃肉,自见了洗干净的梦石起,她就再没开口同他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梦石问起她的名字,她抿着唇,一点儿也不想回答。 梦石已是三十有一的年纪,但他相貌生得极端正,眉飞入鬓,那双眼睛神光明亮,蓄的胡须半短不长,即便不着道袍,也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 这实在不该是令人厌恶惧怕的长相,但偏偏商绒就是不愿和他说话,折竹不动声色将她的异样收入眼底,却对梦石懒洋洋道:“她年纪还小,尚无正式的名字。” 究竟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梦石也根本不深究,只是忽听院外林间声响,他随之侧过脸一望,随即双指伸向竹篱外那一片在月辉灯影里的婆娑枝影,爽朗一笑:“若姑娘也没有小字,那我看‘簌簌’二字,便格外与你相合。” 簌簌。 商绒几乎与折竹同时抬头,冬夜的风拂过那片幽碧的竹林,带起一声声,一阵阵的响动。 根本不用梦石书写笔划,他们已听见这两字。 商绒其实有点喜欢。 卧房只有两间,梦石便住了那间窄小湿冷些的偏房,所幸主屋里,主家郎君已多搬了一张床来,又在中间以天水碧的帘子与一道细纱长屏风隔开来,如此也能勉强将一间主屋勉强分作两边。 身体的疲倦令商绒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窗外夜色正浓,折竹在被细微的声响惊醒的刹那,他还没睁眼便先准确地握住了枕边的软剑。 睡眼惺忪的,他坐起身来,更听清了那声音。 案上一灯如豆,光线幽微。 折竹下床,软薄的剑锋挑开帘子,他绕过屏风,悄无声息地走到对面去,昏暗的灯影照见床榻上那姑娘满脸湿润的泪痕。 商绒的梦中满是轰隆的雷声裹挟着噼啪的冷雨,她在一池热雾漂浮的血水里,用尽了力气想要将那名年轻女子拉拽出来。 商绒一直哭,一直唤女子的名字,可她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没有一点儿反应。 “明月,你知错了吗?” 朱红的雕花窗被风吹开了,风雨毫不留情地灌进来,长长的纱幔被吹得乱舞,她抬起一双泪眼,朦胧望见帘后的影子。 他的步履渐近,模糊她视线的泪珠砸下眼眶。 她看清的,竟是梦石的脸。 商绒几乎是尖叫着骤然惊醒,泪水满眶,她甚至没有看清立在一旁的少年,赤足跑下床。 她如一道风,匆匆拂过,折竹抬眼,盯着那受她衣袂牵动而微泛涟漪的帘子,但紧接着房门大开,袭来的夜风更卷碧纱帘肆意浮动。 商绒跌坐在院外的雪地里,双脚被雪裹得冰凉刺痛,她却还浑身发颤地拼命呼吸着,寒风入了口鼻,她被刺激得用力咳嗽起来。 满掌冰雪覆面,她妄图以这样极度的寒冷刺激证明自己此时是清醒的。 有人踩踏积雪停在她的身边。 她蜷缩着身体,盯着地上的影子片刻,才慢慢地仰起头。 少年衣袍单薄,就那么垂下眼睫看着她,看她沾着雪粒的乌黑鬓发,看她苍白的面容,也看她哭得通红的眼睛。 “商绒。” 他的声线清冽,向她冷静陈述:“你在蜀青,而非玉京。” “我知道。” 商绒隔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竹林里簌簌声动,她就这样仰望着他,又不自觉哽咽: “折竹。” “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第21章 布娃娃 他静默地俯身来将商绒抱起来,粒粒的雪花从她的裙摆滑下去,而她蜷紧冰凉的手指,在他的怀里,用一双红肿的眼睛仰望他。 院子里静悄悄的,偏房的窗棂漆黑一片,里头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少年将她抱入屋内放在床榻上,看她止不住发抖的模样,便扯过被子来胡乱地裹在她身上。 他静瞥她片刻,又忽然转身。 商绒看着他走入那道屏风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房门合上的声音,没了风,帘子也就轻轻地垂落下来。 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看见他再从那道屏风后出来,怀中抱着他的被子。 “你是不是,”商绒任由他再往她的身上裹一层被子,她的嗓子被风割得有些哑,“听见我说什么了?” “淡霜。” 折竹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 他在她的床前立了许久,听她呜咽呢喃,拼凑起来,从头至尾便是这么一个名字。 室内忽然静谧一片,商绒发现他自答出这个名字后,竟再没有下文。 他一直是这样,对于她的事,他极少展露自己的好奇心。 “她是经常会来观里看我的姐姐。” 折竹才用手指轻贴茶壶试探温度,却冷不丁地听见她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着她的秘密,每每有人问起,她所有的尖锐的刺,却从来不是用来刺别人的,而是用来折磨自己。 然而今夜,她却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向他袒露一丝心迹。 若非月明雪重,若非他朝她伸手,她一定宁愿怀抱她那乱糟糟的十五年,悄无声息地去死。 折竹倒了一碗热茶捧来给她,可他将她裹得太严实,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他索性将茶碗抵在她冻得泛白的唇边。 两口热茶喝下去,暖暖的温度却令她不断联想梦中那一池几乎要将人的皮肤烫伤的血水,她一下抿紧嘴唇,不肯再喝。 “她死了?” 折竹将茶碗搁在一旁。 “我看着他们将炼坏的丹药全喂给她。” 她失神般的,那双眼睛慢慢垂下去:“我看见她神志不清,那么一下,又一下的,自己往柱子上撞。” 撞得头破血流,又哭又笑。 眼眶再度湿润许多,商绒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脸,她语无伦次地说:“然后,他们就把她按进水里!她看见我了,她唤我,她对我说,水很烫,她好疼……” 她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折竹,不是水,是她吃的丹药,她吃了那么多丹药她才那么痛苦……我看着他们把她溺死了!” 那么多道人墙,始终挡着她,她在那些人的衣袂缝隙里看见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终于成了一具再也不会动的死尸。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因为她对我说,她很想带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几乎泣不成声,“就因为她告诉我,世上本无至净至洁之身,只有至净至洁之心,她希望我不要被旁人立给我的规矩束缚,她希望我不要那么听话……” “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说,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浅发被泪水沾湿,贴在商绒苍白的侧脸,“可是,他们把她杀死了。”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折竹静盯着她,一言不发,风雪拍窗发出窸窣的声音,灯火闪烁,他的一只手轻抬起来,影子无声落在窗纱上。 他的手指才触碰到她乌黑的发顶,她便像个从未尝过甜的味道,却忽然得到一颗糖的小孩一下子整个脑袋歪进他的怀里。 睫毛眨动一下,折竹的手指轻贴着她的乌发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经哭得很小声,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还是沾湿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着告诉他。 折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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