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满额是汗珠,眉头不自觉地紧锁着,闭着眼,鼻息也是凌乱的。 商绒将灯盏放到一旁,试探着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她的掌心才覆上他发烫的额头,他的手一瞬握起枕边的软剑来横在她颈间的同时,骤然睁眼。 他烧得眼尾都泛着薄红,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如他贴在她颈间的剑刃一般冷,可当他凝视她的脸,他又有片刻的怔忡。 “商绒?” 身体过高的温度烧得他嗓子也喑哑了些,他近乎迷茫的地唤她的名字,手指忽然松懈,软剑落地发出清晰的声响。 商绒惊魂未定地触摸自己的脖颈,又对上少年那双勉强半睁的眼睛,她一时又顾不上再害怕,转身便推门出去,在阶上唤梦石:“道长!” 她连着唤了几声,偏房内才传来梦石睡意未消的一声回应,随即房内很快亮起灯火来,梦石披衣开门,隔着淋漓雨幕看她:“簌簌姑娘,发生何事了?” “折竹发热了!”商绒焦急地答。 梦石一听,忙将衣带随意一系,冒雨跑到木阶上去。 又是一番诊脉看伤忙活下来,梦石在廊上一边用风炉煎药,一边对商绒道:“你用帕子浸冷水再拧干,给他擦擦脸和手心,敷在额头上也行。” “好。” 商绒提起裙摆转身进门,拿了铜盆边的帕子浸水,拧水的声音淅淅沥沥的,她一转头,发觉少年闭起的眼睛又睁开了。 她走近他,在床沿坐下来。 携带湿润水气的帕子笨拙地在他脸上擦来擦去,她忍不住去看他因她的动作而轻微眨动的睫毛。 帕子从他的脸上到了他的颈间,白皙肌肤上的细汗被轻轻擦去,她屈起的指节无意识地触碰到少年的喉结。 很轻的一下,他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攥住她的手腕。 溶溶灯影下,两人四目相视,影子映在对面的屏风上。 商绒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湿润的帕子轻轻地点了点他屈起的手指,却令他的手指更蜷缩起来。 有点像她儿时玩过的含羞草。 可她记得梦石的话,只好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认真地替他擦拭手心。 “折竹,我最喜欢在下雨的时候睡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的确会让我很安心。” 她抬起头来,对他说:“你好好睡一觉吧。” 她的声音如同裹在这夜雨里的一场梦,折竹神思混沌地盯着她片刻,不知不觉,视线模糊,眼皮沉重地压下去。 檐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商绒将再浸水再拧干的帕子折起来放在敷在他的额头,在微晃的灯影下,她静默地打量他的眉眼,又俯身将落在地上的软剑拾起来重新放到他的枕边。 一夜雨浓,商绒倦极,也没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才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沾枕即眠。 “十七护法,昨夜属下搜刘玄意的身时,发现了这个。” 清晨的寒雾掩去诸般景色,姜缨在树下压低声音道。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折竹眼睑下压着片倦怠的浅青,接来姜缨奉上的信件拆开来随意一瞥,视线却蓦地一滞。 “此信是否要带回栉风楼?”姜缨已看过信中内容,不过是一个落款为“辛章”的人与刘玄意做了一桩生意,要他寻一个什么宝匣。 姜缨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栉风楼的规矩就是要将一切与任务对象有关的东西上呈护法。 “无关紧要。” 折竹垂下眼睛,神色不清,指节屈起将其揉成小纸球,嗓音仍带着几分在病中的哑,“栉风楼也不是什么都要收入囊中的污秽地。” “是。” 姜缨不疑有他,拱手又道:“属下这便将刘玄意已死的消息带回楼里。” 杀刘玄意的事已经结束,折竹可以不回栉风楼,但他们这些人,却是不得不回的。 “等等。” 但他才转过身,却听少年冷淡的声音传来,他忙回头,“十七护法还有何示下?” “你可以不用回去。” 折竹盯着他。 姜缨一怔,随即一双眼睛迸发出欣喜的神采。 “但我要你去替我打听一个人。”他听折竹又道。 “何人?” “一个法号‘妙善’的道士,”折竹思及前夜刘玄意在言语间透露那妙善失踪了十六年,他便再添一句:“只怕如今已绝迹江湖,你只需要查明他的生平就足够。” “是,属下一定办到。” 姜缨恭敬地应声,随即想起来怀里的一样东西,他才伸手去掏了掏,却听少年又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即一转脸,说:“还有个道士。” “……?” 姜缨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偏房,房门紧闭着,此时其中并无人在,他一下明白过来,立即道:“属下也会命人前往汀州白玉紫昌观。” 话罢,他终于将怀中的一只小小的雕花木盒子拿出来递到折竹眼前,忐忑道:“十七护法,这与前夜的那个,是一样的。” 折竹闻声,垂眸一瞧。 果然是一样的,他恹恹的眉眼间顷刻平添一丝兴味。 商绒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只手在她的脸上抹来抹去,但动作轻到像是一种无端的错觉,沉重的睡意裹着她片刻的思绪很快消散,她始终没能睁开眼睛来分辨是幻是真。 午时饭食的香味充斥着整个院子,顺着半开的窗钻进屋内,商绒是饿醒的。 她茫然地盯着横梁片刻,随后想起今日梦石便要去桃溪村中教孩童认字,那么此时在厨房中忙碌的,一定是于娘子。 不能让于娘子发现折竹的伤。 她一下清醒许多,匆忙坐起身,却不经意发现自己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胭脂盒,愣了片刻,她将那盒子拿起来瞧了瞧,蓦地看向那被帘子遮住的细纱屏风。 换了身衣裙,商绒掀帘走入屏风后,抬眼便见昨夜还发热昏睡的少年此时正倚靠在榻上,慢吞吞地饮一碗热茶。 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唇上也没有血色,乌浓的睫毛一抬,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神光清凌,光斑漾漾。 他卧蚕的弧度甚至还更深了点。 商绒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这样开心,却听他开口道:“若是觉得不好,我下回给你买别的。” “不用,”商绒轻轻摇头,知道他是在说那盒胭脂:“已经很好了。” 反正她一向没什么心思用这些。 于娘子还在外头,商绒急着要戴面具,便到木架旁洗漱,她才捧起铜盆内的清水来,水才沾湿她半边面颊,她却发现有些不对,再看手掌,已沾上莫名的红。 商绒双眼大睁了些,立即跑到梳妆台前,那面光滑的铜镜映出她白皙面颊上斑驳的红色。 沾了水,更好笑了。 “你看,” 茶碗里的热烟上浮冲淡他的眉眼,折竹的声音犹带几分虚弱:“你就是不喜欢。” 姜缨一点也不会买。
第25章 一定疼 折竹知道她生气了。 她生起气来就是这样, 抿着唇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瞪他,只是此时, 她一张脸沾了水, 那斑驳的红便令她看起来狼狈许多。 商绒才用力地抹了一把脸,抬眼却见他搁下茶碗,掀了被子赤足下床,朝她走近。 他身上淡淡微苦的药味遮掩了原本的竹叶清香,他身形这样高, 商绒不自觉随着他走近而仰面望他。 折竹也不说话,拉起她的手将她重新带到放着铜盆的木架前, 他随意地将衣袖挽起来, 将布巾浸入水中再拧两下,然后抬起眼帘来看她。 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有水珠滑下去,湿润的布巾贴上商绒的脸, 这一瞬, 她忙伸手去拿:“我自己来。” 折竹握住她的手腕, 视线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 倏忽昨夜风雨入耳, 有人为他冷敷退热, 苦守夜半。 他一言不发, 轻轻擦拭她的脸颊, 斑驳浓烈的红在她白皙细腻的脸颊晕开减淡, 淡薄的颜色竟与她十分相宜。 他的眼神充满新奇, 商绒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却见他几步走到梳妆台前, 将铜镜捧来她的面前。 铜镜映出她沾着水珠, 胭脂轻扫的一张脸。 “这样是不是好了很多?” 他仿佛有了新的发现,迫不及待地与她分享。 商绒撇过脸,不去看镜中自己湿润的眉眼:“胭脂本来就是要少用些的。” 他一点也不懂。 “哦。” 他满不在乎地应一声,又来替她擦干净脸。 商绒被他按着肩坐在梳妆台前,乖乖地仰着脸等他将面具一点点粘上她的脸,她转过头在镜中仔细查看面具是否粘得平整,他却又静默地伸手来将她的头发收拢到掌中。 商绒愣愣地盯着镜中的他。 没有风雨的晴日,满窗的天光明亮非常,映照几片阑珊疏影微微晃动,少年衣衫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她乌黑的长发间几经穿梭,很快就编好了一个整齐的发辫,他扬起眉,朝她伸出一只手。 “什么?”商绒迷茫地望他。 少年不答,索性双指轻捻她的宽袖,露出来一根系在她皓腕间的竹绿丝线,他轻轻摘下来往她发尾上缠。 “你很喜欢我的穗子。” 他说。 商绒的脸颊有点发烫,她连忙躲开他的视线,可目光下移的瞬间,她在镜中看见他的衣袖一点,一点地浸出殷红的血色。 她神情一滞,却听敲门声响,随即便是于娘子在外小心地唤了声:“姑娘,公子,该用饭了!” 商绒立即起身,转身抓住他的手,推着他往床前去:“折竹,你伤口又出血了,快点躺下。” 折竹也是此时才发觉自己衣袖上的斑驳血迹。 商绒将他扶着躺下去,扯来被子盖在他身上,听见门外疑惑的又一声唤,她忙转头应了一声:“于娘子,我知道了。” 她的发尾轻扫他的脸颊,折竹眨动一下眼睫,见她回过头来,小声地说:“梦石道长说你登高时意外伤了腿,药材都是在于娘子家买的,不能被她发现。” 桃溪村中人大多以采药为生,于娘子也未必不通药理,摔伤是摔不出他这一身刀伤的。 商绒说完,转身便跑到门口去,她拉开一扇门,瞧见于娘子立在外头,便走出门去,颔首道:“睡得沉了些,还请于娘子见谅。” “公子受伤,姑娘想必也是劳神费力,”于娘子见这位姑娘有礼有节,她也福了福身,回以一笑,“只是不知公子如今可醒着?饭食做得清淡,还请他多少用些。” 商绒摇头:“他还没醒。” “那奴家便将粥放到炉子上煨着,等他醒来再吃。” 于娘子说着,又对她道:“奴家先给姑娘盛一碗。”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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