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色彩,各异的样式,令人眼花缭乱。 “今日立春,我听说蜀青人常在这两日办灯会,”梦石腿脚有伤,走得慢些,却并不妨碍他今夜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用竹竿搭建起来的灯笼塔,对他们两人道:“瞧,那些灯多半都是花的样式。” 商绒在人群里抬头望向那座高高的灯笼塔,她发现,似乎春日里所有会开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灯笼塔下的人更多。 几个孩童横冲直撞,折竹反应迅速,伸手将她挡到身后,但东张西望的梦石却被前面的那个小孩儿撞了个正着。 他踉跄后退两步,还没看清,那几个小孩儿就蹦蹦跳跳地绕开他跑了。 “梦石叔叔,您没事吧?” 商绒记得他腿上还有伤。 梦石揉了揉被撞疼的肚子,朝商绒摇了摇头,但他腿上的伤确实又有些疼,他便道:“我先去那边坐一会儿,等会儿你们若是逛累了,便来寻我,我们一块儿租船吃饭。” 今夜河上有不少乌蓬小船,供人在水上消夜,听那些花船里的乐伎娘子们弹琴唱曲。 “好。” 商绒点点头。 今夜的风很轻,月亮投射人间的华光远不如那样一座灯笼塔来得明亮耀眼,那诸般色彩仿佛便是人间百味。 不同于孤高的月,永远是不食烟火的。 商绒紧紧跟随他的步履朝前走,各色的光影在眼前晃啊晃,而少年微垂眼睫,眉宇间似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的指节在袖间屈起又舒展,隐在被人山遮挡起来的浓郁阴影里。 忽然间, 一只温热的,柔软的手轻轻勾住他的指节。 少年一双漆黑的眸子神光微动,他偏过头,却只望见她的侧脸,他后知后觉地随着她的目光望去,灯笼塔下,人山缝隙中隐约显露出其中的热闹。 三盏铜壶摆放正中,那蓄着络腮胡的男子正指着一旁摆放的长箭张罗着叫人来比试。 是投壶。 少年曾在市井间玩儿过无数次。 “你想玩儿?” 他隽秀的眉眼多添几分神采。 “我……” 商绒听那大胡子说彩头是一只海棠花灯,她便有些犹豫,但下一瞬,少年微凉的手掌将她指节包裹,轻风拂面,在这片光怪陆离的各色光线里,商绒仰望着少年的侧脸,她被动地被他牵着拨开人群跑向那片喧嚣地。 “你想要什么?” 少年的眼,总是那样清亮而盈满朝气。 “我想自己来。” 商绒努力地克制自己想要躲开周遭数道目光的不安感,对他说道。 少年闻言,面上添了几分兴致,他从一旁抽出一支箭来递给她。 商绒从他手中接来,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那只铜壶,听到周遭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她捏着箭,望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他正在看铜壶。 商绒轻抬起手,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她手中箭投掷出去,穿梭风中,在众人的目光聚集在铜壶的一瞬,箭只轻巧地正中壶口。 “厉害啊!” 人群里有人喊,随即便是一阵拍掌声。 商绒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转过脸,正对上他的目光,而他的眼睛弯弯的,隐含笑意。 “姑娘,海棠花开五瓣,若要我这盏海棠花灯,须得连中五次。”那大胡子伸出手来,在一旁提醒道。 在他这里投壶,花有几瓣,赢花灯便要投几遍。 少年静默地再递给她一支箭。 商绒接过抬起手也没多犹豫便投出,接连四次,她甚至连他的手都没松开过,却无一例外,全中。 “莫说是姑娘家,今夜就是男子,我今夜也还没见过比姑娘你准头还好的,”大胡子毫不吝啬地夸赞起商绒,又回头将海棠花灯里的蜡烛点燃,将其送到她面前,“姑娘,这是我妻子亲手做的,这就送你了。” 商绒打量起提在手中的这一盏海棠花灯,它的确精细非常,粉红的花瓣脉络清晰,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中间一个小小的烛台隔绝了烛火外露,朦胧的暖光照着葳蕤花朵更显意趣盎然。 “给谁的?” 少年牵着她从人堆里出来,轻瞥一眼她乌黑的发顶。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给人的?” 商绒抬头。 “你又何时为自己思虑过什么?”少年言语淡淡。 商绒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说:“我听梦石叔叔说,他的女儿杳杳喜欢花灯,她又是生在四五月海棠花正开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个给梦石叔叔。” 她记得,桃溪村小庙会的花灯是用来照亮戏台的,并不算多漂亮。 “哦。” 少年随意地应了一声,却忽然站定,在她疑惑地望向他时,他松开她的手,道:“站在这儿等我。” 商绒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他转身,霜白的衣袂很快掠入他们方才才走出的那片人群里。 商绒提着海棠花灯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堆积的人山将里头的境况全部遮挡,她一点儿也看不见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时再要挤进人堆里,已是不能了。 所幸很快,商绒便看见那少年从其中走了出来,几乎周遭所有人都在看他手中的那一盏白昙花灯,她也不自禁地盯着它看。 只在夜里一开一合的昙花,有多少人错失它在午夜时分的风姿,就有多少人对它念念不忘。 昙花足有二三十瓣。 也就是说,要拿到这盏昙花灯,他便要连中二三十回。 折竹一抬首,看她果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不曾挪动,他的眉眼微扬,走到她的面前,将那盏灯递给她:“拿着。” 商绒愣愣地盯着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满耳的喧嚣,仿佛都不及此时她无端翻沸的心绪。 “不喜欢?”折竹疑惑地问她。 “喜欢。” 商绒回过神,轻轻摇头,她伸手接来那盏白昙灯,又忍不住抬起头看他。 “你何时玩儿的投壶?” 折竹将她手中的海棠花灯接过来,问她。 “十岁时,淡霜姐姐带我玩儿的,”商绒如实说道,她一边吃他买给她的果干,一边牵着他的手跟着他走,“我在观中除了抄写青词道经便是看书,她说我过得很没趣,所以每回来,都会和我玩儿些外头人常玩儿的。” “她教得很好。” 折竹应了一声。 他早在初到桃溪村的那夜便已从她口中知道淡霜,所以此时,商绒再与他提起淡霜,便也不设防,她听见他这么说,便继续道:“我很感激她,因为她,我在观中的日子才不是除了煎熬,还是煎熬。” 她忽然停步。 “折竹。” 她盯着他,“我也很感激你。” 除了薛淡霜,无人在意她是否开心,无人在意她是否喜欢某样东西,就连她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不期望,不想要,不敢要。 可他,却不一样。 杨柳河上琵琶碎声如雨落,梦石已在河畔找了船,商绒与折竹才上船,便有一桌消夜送上,那船夫划着船过画桥洞,竹竿击打水声,朝花船更近。 商绒看见那船上缀满花灯,轻纱覆面的几名乐伎娘子花簪满头,一片水声灯影里,她们或扶琴,或持笛,乐声交织和鸣,一曲争春。 碗中鱼汤尚且温热,剁碎成糜团成的鱼肉丸子中带有菌菇的韧劲,商绒满眼是炸响在夜空中缤纷的烟火。 大约是梦石给她斟的甜米酒有些醉人,她呆愣愣地看着烟火四分五裂,一缕缕下坠,她的目光也随之而下坠。 她枕在船头,一旁是白昙灯与海棠灯的光,它们投在清波水面,粼粼发亮,她的思绪迟钝,手却伸出去。 指腹轻触水面,波纹动,满袖湿。 “簌簌,你小心,不要掉下去了。” 梦石看她伸手在水里戳着灯影,便笑着唤她。 商绒没应声,她慢慢的,又在水面波光与灯影交织的一片冷淡的颜色里,隐约窥见少年的脸。 她看着,却觉竹叶香近。 他就在她的身后,白皙修长的手指捉住她纤细的手腕,带起她浸在水中的衣袖一片滴答淋漓的水声。 在她就要随着这水声与不远处的弦音而闭起眼睛时,他湿润的手掌及时抵在硬硬的木板上,于是她的侧脸就这么枕在了他的手掌。 她又睁起眼睛,盯着他。 “折竹。” 她轻声唤。 烟火炸响的声音还在,桥上桥下也全是热闹的人声,她的这一声轻唤已淹没在了这片嘈杂里。 但他看着她嘴唇微动,便知她在唤他。 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她就闭上了眼睛。 满船月辉灯影,烟火闪烁,他的手始终被她枕着,折竹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热茶抿了一口。 梦石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却是笑而不语。 夜渐深,船靠岸。 折竹背着熟睡的姑娘与梦石走入冷清的街巷,这里不似杨柳河畔热闹,檐下只坠着零星几盏灯笼。 “折竹公子,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梦石慢慢地跟在他身侧,忽然道。 “你何时变得这般吞吞吐吐?” 折竹看也没看他。 “毕竟这并非是我的事,而是公子你与簌簌的事,”梦石一手提着一盏花灯,一边走,一边道,“公子与簌簌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咳,我思来想去,为了簌簌好,还是想与公子说,如今毕竟是出门在外,你们在一房中倒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怕是需要注意些。” 此前竹林小院只有两间房,梦石又怕她姑娘家住在阴冷的偏房会生病,所以他们二人同住主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今晨他去敲商绒的房门久久不见应,后来才知她竟又在折竹房中。 这一对少年少女,年纪还轻,梦石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作为年长者,应该提醒些什么。 “有些事?” 折竹停步,耳畔是商绒平缓轻柔的呼吸声,他疑惑地看向梦石。 “……没事。” 梦石一愣,他盯着少年那双纯澈无暇的眼,隔了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完全多虑了。
第38章 造相堂 梦石昨夜吃了酒, 今日一早起身便觉头脑昏沉,他灌了一碗冷茶醒神,给自己换过伤药便去敲折竹的门。 又是久敲不应, 他推门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 他只好折返回去,到走廊尽头去敲商绒的房门,果然,没一会儿那白衣少年便睡眼惺忪地来开了门。 “折竹公子,过来换药吧。” 梦石无奈一笑, 这两个孩子一会儿一个样,两间房还来回换着住。 折竹在梦石房中换过药后, 便与他一块儿下楼在堂内用早饭, 大抵是昨夜睡得不够好,折竹神情恹恹的,咬一口包子, 又慢吞吞地喝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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